2006-05-05 02:20:27何守琦

樹(三)



 從發芽開始,我已經在這裡站了二十二年。

 看過二十二次的四季交替,看過兩百多次滿月和炙熱烈日。葉子總是落了又長,長了又落,多少人在夏天的時候,待在我的樹蔭底下搖扇乘涼;多少人在秋天的時候,對著我整片金黃色的葉子拍照;在接近冬天的時候,多少人踩著地上的枯葉,在我的身後躲著寒風,等待約會。

 形形色色的人我都看過,有親切的老奶奶,有喜歡運動的老爺爺,有傷心落淚的情侶,有拿啤酒乾杯的年輕人,甚至有拿著塑膠袋吸著強力膠的瘦弱少年。

 他們都帶給我很多的想法,也許也可以說,他們讓我對這個世界,學習到很多。人類存在的各種形式,和情感表達的方式,思考的角度和做法,比月亮的盈虧或是河水的漲退,來得更多元,更有趣。

 那是在女孩來之前,我對人類的想法,總是冷眼旁觀。可能會帶給我許多的思考,但是我從未身置其中,去感受他們的感覺。

 對於女孩的感覺,似乎是一種叫做「戀愛」的人類情感交流方式。具體的方式,我也沒有親身體驗過,只看過情侶的對待方式:女方或是男方,面帶微笑,靠在我的身上,望著遠方,似乎等待著誰。另一方從遠方跑過來,兩人的眼神都很有精神,女方紅了臉,兩個人不開口好像就可以了解對方的心理,並且期待擁抱對方、佔有對方。

 戀愛好像就是會去想念對方,希望看到對方,希望待到對方身邊,一直佔有著他。

 我談戀愛了嗎?



 自從女孩來過之後,我的確不斷的掛念著她,我總覺得在她的眼中,有一種深邃的、令人好奇的情感,更勝過我所看過的所有情感方式。好像有一顆深綠色的種子,在她的眼睛深處,不斷的吸引我。

 在傳說裡,森林都有精靈,他們面貌清秀,體態輕盈,穿著純白或純黑,或是原色系的服裝,在樹葉和草地上盡情嬉戲。他們具有無窮的魅力,多數人都會對精靈充滿好感。

 我是不是看到了精靈?所以才這麼難以忘懷。

 但是那終究是傳說,是由風帶來的,不知道哪裡來的訊息。

 烏鴉先生一定知道吧?一定知道那是不是精靈,也會知道我現在這種感覺,算不算是「戀愛」。畢竟他飛過這麼多的地方,跟這麼多的樹交談過,也許每棵樹都有過這樣的愛情經驗,只不過我是第一次。

 回頭想想,是烏鴉先生打開了我心裡的那道門,自從他停留過後,他口中我的「與眾不同」似乎讓我的生活更不同。

 「你一定是得到了人類的靈魂」烏鴉先生的這句話讓我非常在意,也對人類更加注意,投注了更多的精神,也發掘了更多自己內在的深層情感。

 也許這就是我愛上人類女孩的原因吧。




 我的每一天開始在等待,等待烏鴉先生再拜訪,也等待著女孩的再到來。生活不只有望著眼前風景,然後觀賞讚嘆而已。用心記憶,試圖分享可以產生期待,期待讓生活變得更不一樣。為了一個目標而等待,心情隨著每個輕微的象徵而忽高忽低。

 那個女孩的第二次出現,回應了我的期待,再度踩著輕盈的步伐,穿著白色的連身洋裝,飄逸著一頭長髮又從遠方慢慢走近。

 這次不一樣的是,這是個月夜,清亮的滿月照著樹頂,在扶疏的葉片空隙間,落下閃亮的銀色碎片。她在這樣的情景下前來,更增添了精靈的方面的想像。

 她走到了我的面前,瞳孔裡深得看不見的神秘,卻又這麼吸引人。仍然掛著微笑,在清秀臉孔上畫出完美弧線。對我來說,她好像整個人都正在發著光,圍繞著她的全身,散出淡黃的光芒,看著她就好像倒進棉花堆那樣的柔軟。

 她像上次一次,用纖細的手指,循著樹幹上的紋路輕輕觸摸。我感受著她傳遞過來的體溫,心裡好像也溢出一股溫暖。雖然我一直是不動的,但是卻還是感覺不知所措。

 這次,她開口了,而且面對著我,似乎想說些什麼。

 她的手掌放在我的身上,眼神好像失焦了一樣,似乎正想著什麼事,一邊一個字一個字,清楚的訴說著。我試著要去了解她的意思,我用心的讀著她的嘴唇,試圖在她說話同時呼出的空氣中,尋找一些能夠拼湊的線索。

 很遺憾的,我無法了解她想表達的任何一個字,就算是我第一次這麼認真的想要去知道人類話語中的意義,還是無法輕易得知。

 我只是很沉靜的看著她,一個字一個字的說著,感受他話語蘊含的溫柔氣息。

 月光下,我倆面對面站著,她的手輕放在我的身上,微笑著對我說著某件事情,我注視著她的臉,專心的觀察她的臉龐。什麼事都不想,就這麼看著她,身體和心裡就開始發熱。

 這段時間長得像我紮根以來的二十年,卻又短得像夏天的一陣風。好像作了一個很深很深的夢,醒來還帶著夢裡的記憶,不願意清醒。

 她不再說話,把頭輕輕靠上了我的身體。

 「大樹,我好喜歡你。」圓潤的聲音,像鋼珠循著軌道滑進我孤獨已久的思緒。

 我無法再思考任何事。這是我有生以來,聽到的第二種聲音,一個人類女孩的聲音。

 當我還在發愣的時候,女孩已經轉過身去,慢慢走遠。

 那個晚上,我不斷的回想著,女孩珍珠般圓潤的聲音。


 
 我又望著月亮沉下,朝陽升起。經過昨夜之後,我彷彿覺得整個公園更充滿生氣,今天的太陽更有活力,空氣也比從前更加清新,我大口的呼吸著空氣,微笑的看著晨跑經過的老人家。

 昨夜我好像已經不是棵樹了,好像真的可以伸出手也去觸碰女孩的手一樣。直到我發現自己無法移動,才回到現實。但是昨夜的美好,照烏鴉先生的說法,應該已經超越了其他樹木的生存意義了。

 樹的生命,再不是為了等待死亡。反而因為「人」有了新的期待,新的意義。

 「你真的是一棵與眾不同的樹。」一個聲音從我的心底傳來,我驚慌了一下子,注意一看,原來是烏鴉先生。

 「是我,我依照約定又回來跟你聊天了。」烏鴉先生停在我的樹枝上,嘴角帶著笑意。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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