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5-02 02:11:06何守琦

樹(一)



 我的任務就是在這裡,生根發芽,長出茂密的枝葉,行光合作用,呼出氧氣。

 與其說是守護根下的土地,不如說是為了生存。

 從一片荒野,到成為一個公園;從幼嫩新芽,到枝葉佈滿青綠的大樹。每一天看著朝日升起,夕陽落下;每個夜裡看著對面的基隆河面,反射著路燈的光芒。

 我聽不到任何的聲音,所以總是試著去感受每一件在世界上發生的事。一個小孩騎著三輪車從我前面經過;兩個少年靠在我的身上喝著啤酒;頂著白髮的老人晨跑至此乘涼;一對情侶在我的樹蔭下躲雨,然後接吻。

 我喜歡下雨天,尤其是大雨的日子,洗淨了我的全身,好像得到了新生。我也喜歡風,但不是刮大風,而是輕柔的微風,偶爾掃落一些已枯黃的葉子。



 常常有鳥在我的枝頭上停留,不斷的跳躍,嘴裡開合的樣子,好像在唱著某段旋律一樣。我喜歡看到他們的歡欣,也試著想像他們的歌聲,試著去感受那樣的美好。

 一個炙熱的中午,來了一隻烏鴉,停在我的枝頭上。他沒有像其他的鳥一樣,張口鳴叫或是歡愉跳躍,就只是停著,眼睛望著河面。

 「你在這裡很多年了吧?」

 一個聲音從我的腦海中出現,就像是隙縫中透進來的風一樣,有點令我頭疼。大概是聽錯了,我想。畢竟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

 「你聽得見我的話吧。」

 第二句話出現,我有些動搖。但是就算他是在跟我說話,我也沒有辦法回應他。所以我選擇繼續保持沉默,也許應該說是繼續保持原狀。

 「樹的生命就只是為了等待死亡,對吧?」他說。

 才不是呢,我在心裡回答。你不懂樹幹裡的年輪,一圈一圈的代表著多少經歷和回憶。

 「所以你聽得到我說的話,不是嗎?」

 他的這句話讓我嚇了一跳,他聽到了我的心聲?

 「是啊,我聽到了你的心聲。我也知道你是一棵很不一樣的樹,很少會有樹像你一樣,每天有這麼多思考的。你說的對,你可能會在這裡一兩百年,那不只是為了等待死亡而已。也只有你能夠看到,每天的朝夕變化,有何不同。也只有你能看到,冬天來臨的第一步。」

 『你是鳥嗎?』我試著嘗試「問」。

 「就你看到的一樣,我是一隻烏鴉。一隻只棲息在樹枝上的烏鴉。我知道你一定很驚訝,畢竟你在這裡幾十年,還沒有過交談的經驗。不過你不用害怕,我休息足夠就會走的。」

 『不不,我很高興有人可以陪我說話。不過實際上,這也不算是說話。總之,我很高興有人可以與我溝通。』

 「我只能說你真的很特別。我跟很多棵樹聊過,大部份都是毫無生氣,甚至忘了怎麼思考,也忘了自己還有喜怒哀樂的權利。多半只用單字回答我,沒有任何的立場和想法。所以我才以為每棵樹的想法都是一樣的,『生命只為了等待死亡』。對他們來說,一兩百年都像是一天。」

 『我也不知道其他的樹是怎麼想的,我自從種子開始,就一直是孤單一個。如果我是這麼與眾不同,也是上帝給我的,祂給了一棵樹一個活潑的靈魂,我該慶幸嗎?』

 「『給了一棵樹一個活潑的靈魂』啊。我也不知道是好還是壞,但是這樣的天賦讓我們有緣份在這裡聊天,不是嗎?」

 『可不是嗎?你好,很高興認識你,請問該怎麼稱呼你呢?』

 「哈哈,你一定是得到了人類的靈魂。我就是隻烏鴉,名字這種東西對我來說,倒還沒有那麼樣的重要。應該說,除了人類之外,名字對我們來說都沒有意義,不是嗎?如果你喜歡,你可以叫我烏鴉先生。」

 『真不好意思,我問了蠢問題,因為我自己也沒有名字。』

 「那麼我就叫你樹先生了,可以吧?」

 『可以的,畢竟會與我聊天的,也只有烏鴉先生。』

 「很高興認識你,我該走了。鳥不能不飛翔,就像樹不能不生長出葉子一樣。」

 『在烏鴉先生離開之前,我可以拜託你一件事嗎?』

 「請說吧,如果可以做得到,我一定會幫忙你。」

 『我從來沒有聽過任何的聲音,可以請你告訴我,那是什麼樣的感覺嗎?』

 烏鴉先生沒有馬上回應,只微微動了翅膀,眼神好像若有所思。

 「老實說,我沒有辦法告訴你。因為我也聽不到聲音。」

 『這樣啊,真的很不好意思。』

 「沒關係,也許就是因為這樣,我們才有認識的緣份。」烏鴉先生好像微笑著,「就這樣吧,有機會我會再飛回來的。」



 烏鴉先生飛走了,黑色的身影在夕陽下襯出了兩個弧形,翅膀不斷的揮舞,在我的視線內逐漸變小。

 這就叫「朋友」吧,我想。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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