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8-04 12:18:12默言
[天堂情書] 你，這個人
W：
那一夜，在友人家，聽她提起感情的創傷，很痛，很心疼。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愛上他，不論學歷、事業、外貌，他都不是頂出色的，我卻是深深戀著他，無法自拔。」友人說。
看著她無奈的深情，我無言。
那就是愛情啊！愛情之所以動人，就在於它沒有條件，無法以外在的客觀價值來衡量。如果，愛情可以金錢、地位、學歷、家世來丈量，那就不是談感情，而是論買賣了吧！
當初，我們相戀，許多人提出相同的質疑，「以妳的條件，可以在台灣找到很好的對象，為何要苦苦執著於那個大陸人，妳究竟看上他哪一點？」
究竟看上你哪一點？
我們相識不久，你便自佛協離開，長期處於失業狀態﹔你的家庭，是大陸窮人中最窮的一群﹔你執著於思考，對追求金錢、名利沒有任何興趣。一個貧窮、失業又固執的讀書人，在世俗的價值觀中，可以說「一無所有」，還剩些什麼？只有「真」。
是的，我細細想來，你深深吸引我的便是一個「真」。你待人以真，即使在爾虞我詐的大環境中，你仍以最真的面貌自處，因為不願掩飾、不齒虛偽，常常被挫得傷痕累累，而你始終固執著心中的堅持，不屑妥協。
多年後，聽媽媽提起，我才知道你工作上「顛沛流離」的原因。
你大學畢業，因成績優異被分發到石市區政府辦公室當秘書。在眾人眼裡，那是個肥缺，擠身在政府機構的最高層，又能親近高級領導，只要擅於人際關係，很容易平步青雲。
初上班，上級領導欣賞你的才華，發給了你兩張腳踏車票。二十幾年前的中國大陸，仍是憑票購物的年代。買飯要飯票，買米麵要糧票，買肉要肉票，買腳踏車也要腳踏車票，有票才能以平價購物，否則，任何物項都貴得驚人，甚至有錢也不能買，只能望之興嘆。
媽媽拿到那兩張腳踏車票，多麼高興！為你和二哥各買了一輛腳踏車。並告訴你：「領導這麼賞識你，你要好好幹。」你默然，內心有說不出的悒鬱。
工作不久，單位便發下米麵菜肉，同事們高高興興地領著「上級的犒賞」，你納納收下物品，心裡疑悶。沒多久，單位又發米發油，你終於質問：「這些東西哪裡來的？」同事回答：「是那些來託人辦事的老百姓送來的。」你不齒地說：「我們幫老百姓辦事是應該的，為什麼要他們送禮物？你們知道這是收賄的行為嗎？」「哪個單位不收賄？全中國的人要都像你這麼清廉，咱們國家肯定富強。」
同事訕笑你的純真，你嚴正拒絕了那些贈品。從此，你獨來獨往地，成了同
事們的拒絕往來戶。大家仍舊偷偷摸摸地「分贓」，你看在眼裡，無力改變任何情況，只能痛苦地吞嚥著心中的悲哀。幾個月後，你申請調職到「河北文聯」，離開那個貪贓枉法的地方。
原以為，來到文化單位一切會單純些。但是，人性的鬥爭、貪婪、欺詐像毒瘤一樣，蔓延在每個角落。在文聯，你的上級領導很高興來了一隻好筆，從此開會報告、評級論文，全落在你的身上。整天為那些腹笥無墨的人撰寫華麗的文章，你感到厭煩，而更令你深惡痛絕的是，在上層領導的鬥爭中，要寫一些「小報告」以中傷對方。你無法忍受這種腐敗的批鬥文化，在當面痛斥上級領導之後，便又拂袖而去。
這一回，你老遠跑到黑龍江，從事出版社編輯，最後，依舊是看不慣的人事糾紛讓你失望離開。因為對「人性」失望，你到了山東煙台，躲進「圖書館古籍研究室」。你說：「跟活人打交道，太累了，浪費生命，還不如埋首在書堆裡，跟古人對話。」
書的世界裡，你確實獲得了片刻的寧靜，但是，古人的思想領域畢竟關不住你年輕、活絡的靈魂。
生活在靠海的城市，思維似乎也像浪潮一般起伏、湧動。在工作之餘，你開始與志同道合的年輕知識分子聚會，談思想、批馬列，討論政治制度的陳痾和大中國未來的前途。
熱血沸騰的心，激越、活躍地跳動著，語言、文字所論述的，都是思想改革，國家未來的希望。年輕的生命，就該如此這般，不為名利、不求富貴，認認真真地活一場，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這樣私下的結社，觸犯了政府的禁令。一夜，幾位公安冒然闖進你的宿舍，在沒有任何理由的情況下大肆搜索，帶走你的日記，強押你上警車。兩天兩夜，在公安局裡，那群野蠻人用野蠻的方式恐嚇威脅你，逼迫你承認自己有反動思想。你年紀雖輕，並未被震懾，你冷靜以對，內心卻在流淚。
這樣的一個腐敗的國家，這樣一群無知的官僚，這樣一種野蠻的手段……，哀莫大於心死！
你黯然離開煙台，一九八九年的正月來到了北京廣濟寺，在佛教協會擔任雜誌的編輯。當時，你心底決意出家，以為，在寺院裡可以規避一切莫名的干擾，清靜地思考﹔以為，一襲袈裟可以擋去紅塵俗事的糾纏，無拘地論述。
北京的初春，料峭春寒。你一顆活熱的心冷卻了，決定蟄伏於寺院，埋首於經卷。
三月，我隨團到北京採訪，你我相遇於廣濟寺。
「相見的那一刻起，我出家的決心嚴重動搖。」你說：「如果我知道妳也在人世，在掛念我，我難以想像自己能穿上袈裟。」
「六四事件」後，所有涉外關係都被嚴重關切，而你這「前科有案」的異議分子竟然大膽地與台灣小姐談起戀愛。從此，你受到「有關單位」關懷備至，時時得做思想會報、身家調查，甚至連私人的感情世界也受到干擾。
這一切，在台灣成長的我當然無法理解。我的生活環境思想開放，行為自由，難以想像一段單純的戀情會引發諸多聯想與干預。而你，竟因此被迫離開佛協，成為「待業青年」。
從此，你不再向政府單位謀職，寧願鬻字維生，賺取微薄稿費，過安貧樂道的生活。
當媽媽回述這段往事時，心中不免有所遺憾。她說：「你要在區政府辦公室好好待著，現在可能都當上了主任、科長。」你聽了哈哈大笑：「不要說主任、科長，就算是市長、總書記我都不稀罕。」
隨後，你握著我的手，真切地問：「妳會希望我當個主任或科長嗎？如果妳希望，憑我的聰明才智是能辦到的。」
我笑了，如果你是那樣的一個人，我們的戀情大概不會發生。
為了安慰媽媽心中隱隱的遺憾，你轉個話說：「媽，如果我還留在區政府，肯定遇不到她，您又怎麼能得到這麼好的一個媳婦？」
媽媽一聽，眉開眼笑：「是啊！有個好媳婦，勝過兒子當市長。」
媽媽開心，你也笑了。不為五斗米折腰的燦爛笑容。
在你燦爛的笑容裡，我看到了正直的勇氣、磊落的胸襟與純真的稚氣。那就是，我深深愛戀的，這個人哪！
那一夜，在友人家，聽她提起感情的創傷，很痛，很心疼。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愛上他，不論學歷、事業、外貌，他都不是頂出色的，我卻是深深戀著他，無法自拔。」友人說。
看著她無奈的深情，我無言。
那就是愛情啊！愛情之所以動人，就在於它沒有條件，無法以外在的客觀價值來衡量。如果，愛情可以金錢、地位、學歷、家世來丈量，那就不是談感情，而是論買賣了吧！
當初，我們相戀，許多人提出相同的質疑，「以妳的條件，可以在台灣找到很好的對象，為何要苦苦執著於那個大陸人，妳究竟看上他哪一點？」
究竟看上你哪一點？
我們相識不久，你便自佛協離開，長期處於失業狀態﹔你的家庭，是大陸窮人中最窮的一群﹔你執著於思考，對追求金錢、名利沒有任何興趣。一個貧窮、失業又固執的讀書人，在世俗的價值觀中，可以說「一無所有」，還剩些什麼？只有「真」。
是的，我細細想來，你深深吸引我的便是一個「真」。你待人以真，即使在爾虞我詐的大環境中，你仍以最真的面貌自處，因為不願掩飾、不齒虛偽，常常被挫得傷痕累累，而你始終固執著心中的堅持，不屑妥協。
多年後，聽媽媽提起，我才知道你工作上「顛沛流離」的原因。
你大學畢業，因成績優異被分發到石市區政府辦公室當秘書。在眾人眼裡，那是個肥缺，擠身在政府機構的最高層，又能親近高級領導，只要擅於人際關係，很容易平步青雲。
初上班，上級領導欣賞你的才華，發給了你兩張腳踏車票。二十幾年前的中國大陸，仍是憑票購物的年代。買飯要飯票，買米麵要糧票，買肉要肉票，買腳踏車也要腳踏車票，有票才能以平價購物，否則，任何物項都貴得驚人，甚至有錢也不能買，只能望之興嘆。
媽媽拿到那兩張腳踏車票，多麼高興！為你和二哥各買了一輛腳踏車。並告訴你：「領導這麼賞識你，你要好好幹。」你默然，內心有說不出的悒鬱。
工作不久，單位便發下米麵菜肉，同事們高高興興地領著「上級的犒賞」，你納納收下物品，心裡疑悶。沒多久，單位又發米發油，你終於質問：「這些東西哪裡來的？」同事回答：「是那些來託人辦事的老百姓送來的。」你不齒地說：「我們幫老百姓辦事是應該的，為什麼要他們送禮物？你們知道這是收賄的行為嗎？」「哪個單位不收賄？全中國的人要都像你這麼清廉，咱們國家肯定富強。」
同事訕笑你的純真，你嚴正拒絕了那些贈品。從此，你獨來獨往地，成了同
事們的拒絕往來戶。大家仍舊偷偷摸摸地「分贓」，你看在眼裡，無力改變任何情況，只能痛苦地吞嚥著心中的悲哀。幾個月後，你申請調職到「河北文聯」，離開那個貪贓枉法的地方。
原以為，來到文化單位一切會單純些。但是，人性的鬥爭、貪婪、欺詐像毒瘤一樣，蔓延在每個角落。在文聯，你的上級領導很高興來了一隻好筆，從此開會報告、評級論文，全落在你的身上。整天為那些腹笥無墨的人撰寫華麗的文章，你感到厭煩，而更令你深惡痛絕的是，在上層領導的鬥爭中，要寫一些「小報告」以中傷對方。你無法忍受這種腐敗的批鬥文化，在當面痛斥上級領導之後，便又拂袖而去。
這一回，你老遠跑到黑龍江，從事出版社編輯，最後，依舊是看不慣的人事糾紛讓你失望離開。因為對「人性」失望，你到了山東煙台，躲進「圖書館古籍研究室」。你說：「跟活人打交道，太累了，浪費生命，還不如埋首在書堆裡，跟古人對話。」
書的世界裡，你確實獲得了片刻的寧靜，但是，古人的思想領域畢竟關不住你年輕、活絡的靈魂。
生活在靠海的城市，思維似乎也像浪潮一般起伏、湧動。在工作之餘，你開始與志同道合的年輕知識分子聚會，談思想、批馬列，討論政治制度的陳痾和大中國未來的前途。
熱血沸騰的心，激越、活躍地跳動著，語言、文字所論述的，都是思想改革，國家未來的希望。年輕的生命，就該如此這般，不為名利、不求富貴，認認真真地活一場，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這樣私下的結社，觸犯了政府的禁令。一夜，幾位公安冒然闖進你的宿舍，在沒有任何理由的情況下大肆搜索，帶走你的日記，強押你上警車。兩天兩夜，在公安局裡，那群野蠻人用野蠻的方式恐嚇威脅你，逼迫你承認自己有反動思想。你年紀雖輕，並未被震懾，你冷靜以對，內心卻在流淚。
這樣的一個腐敗的國家，這樣一群無知的官僚，這樣一種野蠻的手段……，哀莫大於心死！
你黯然離開煙台，一九八九年的正月來到了北京廣濟寺，在佛教協會擔任雜誌的編輯。當時，你心底決意出家，以為，在寺院裡可以規避一切莫名的干擾，清靜地思考﹔以為，一襲袈裟可以擋去紅塵俗事的糾纏，無拘地論述。
北京的初春，料峭春寒。你一顆活熱的心冷卻了，決定蟄伏於寺院，埋首於經卷。
三月，我隨團到北京採訪，你我相遇於廣濟寺。
「相見的那一刻起，我出家的決心嚴重動搖。」你說：「如果我知道妳也在人世，在掛念我，我難以想像自己能穿上袈裟。」
「六四事件」後，所有涉外關係都被嚴重關切，而你這「前科有案」的異議分子竟然大膽地與台灣小姐談起戀愛。從此，你受到「有關單位」關懷備至，時時得做思想會報、身家調查，甚至連私人的感情世界也受到干擾。
這一切，在台灣成長的我當然無法理解。我的生活環境思想開放，行為自由，難以想像一段單純的戀情會引發諸多聯想與干預。而你，竟因此被迫離開佛協，成為「待業青年」。
從此，你不再向政府單位謀職，寧願鬻字維生，賺取微薄稿費，過安貧樂道的生活。
當媽媽回述這段往事時，心中不免有所遺憾。她說：「你要在區政府辦公室好好待著，現在可能都當上了主任、科長。」你聽了哈哈大笑：「不要說主任、科長，就算是市長、總書記我都不稀罕。」
隨後，你握著我的手，真切地問：「妳會希望我當個主任或科長嗎？如果妳希望，憑我的聰明才智是能辦到的。」
我笑了，如果你是那樣的一個人，我們的戀情大概不會發生。
為了安慰媽媽心中隱隱的遺憾，你轉個話說：「媽，如果我還留在區政府，肯定遇不到她，您又怎麼能得到這麼好的一個媳婦？」
媽媽一聽，眉開眼笑：「是啊！有個好媳婦，勝過兒子當市長。」
媽媽開心，你也笑了。不為五斗米折腰的燦爛笑容。
在你燦爛的笑容裡，我看到了正直的勇氣、磊落的胸襟與純真的稚氣。那就是，我深深愛戀的，這個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