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5-03 09:51:31默言

[覷紅塵] 渡

禪室裡,一燈如豆,火光熒熒顫閃……
面壁的僧眾,結跏趺坐,如一口銅鐘,風紋不動;似達摩面壁,影烙堅石,有著佛陀在菩提樹下若不證悟終不起座的堅持。
糾察的步履輕移,如煙硝融入夜色般闃無聲息。
縹緲宙際,虛空澄靜、無染。一雙淒側哀怨、憂悒沉鬱的瞳眸,直指迦南心眼,彷若寂靜的湖面投入一顆石子,波瀾陣陣,自湖心升起....。
警策輕輕點在迦南比丘肩上,迦南削瘦的背脊略略前傾,頭頸微微低下,弓出一彎新月。
「啪!」
空寂中發出巨響,驅走幽暗禪室裡的昏沉、愚昧、妄念、雜想、貪執、欲求、無明……
˙
「你渡河到對岸去。」
結夏安居前,寂然寺的僧眾依佛制必需出外托缽。
迦南掛單寂然寺十五載,方丈青岩和尚只讓他研讀戒律,靜室禪坐,從未讓他外出托缽,今天,突然指派迦南前往默河對岸的山村化緣。
迦南起身合十,默然領受。
背起僧袋,持缽戴笠,迦南來到默河邊,野渡瀟瀟、荻葦莽莽。
朝陽高照,映著河面波光粼粼,默河靜靜流淌,像一位嫻雅女子,溫柔婉約、貞靜沉默。
這麼一條水性溫良的河流,怎麼就有那樣一個春水暴漲、電閃雷擊的雨夜,如狂獸怒吼、似巨浪奔騰。怎麼就這樣的一個暴雨之夜,迦南領受師命,泛舟而下寂然寺。
河水如獸,捲噬舟楫,他落入狂流巨濤中,沉浮起落,竟一路安然漂盪至寂然寺外的野渚沙地。只是,從默河上游的月偃寺至下游寂然寺,縱使有百里之遙,也無需流浪五載寒暑啊!
離寺時,迦南年僅十五。在寂然寺外被寺僧救起抬回寺中,推算年歲已是二十之齡。這當中五年的光景竟無端自生命中消失,迦南怎麼也想不起這消失的年日究竟到哪裡去了?
「莫非,真被默河吞噬了?」迦南望著靜美的流水,升起一股難解的困惑。
「默河啊!你為何終年無言,只有你能告訴我答案啊!」每思及此事,迦南不禁鎖眉嘆息。
「喂!那邊來了一位和尚。」渡口蹲坐著幾位等候渡船的村民,一見迦南便將目光投注在他身上。
「這個和尚樣子好嚇人啊!你看他那張臉...」村民不禁竊竊私語。
迦南默然,他知道他皺結猙獰的皮面必定令人觸目驚心,他想,或許,這就是多年來方丈和尚一直未讓他出寺托缽的原因。
「奇怪,好像從來沒見過他來化緣,是寂然寺新來的和尚嗎?」
「聽說寂然寺長年住著一位很有學問的和尚,禪定功夫很了得,平日鑽研經律,不出寺門,會不會就是他呀?」
「聽說,那位和尚會神通,能知過去未來....」
眾人七嘴八舌,對眼前這位出家人感到好奇。
迦南靜坐河邊,語言聲波如清澈的河水,流進耳膜,不沾不染地流出心房。陽光亮燦映照默河,映照著灰樸的僧服,映照著一張靜定的臉龐。
˙
曾經,他有張俊美、莊嚴的面龐。
月偃寺中,十五歲的年輕迦南相貌靈秀,聰穎有禮,每次隨著老和尚出外,總引起街坊鄰人的注目。
「那小和尚多麼俊美啊!」
「好可惜啊!那麼年輕就出家。」
許多女眾來寺禮佛見了迦南,總忍不住多望兩眼,凝神注視後,便發出一聲幽幽嘆息:「可惜,他是個和尚。」
有位富貴員外甚至開口要求迦南還俗,希望將家中年輕貌美的女兒嫁給他。
從小就在寺院的迦南,道心堅定、嚴守戒律,不為所動。倒是方丈老和尚不禁擔心:「迦南色美,恐有厄難。」
如今,莊嚴相貌跟隨那消失的歲月被默河一併囓噬了?自寂然寺外被救起,就是一張被暗礁、蘆荻割得血肉模糊的面龐,緇衣蓄髮,狼狽不堪。
「你說是月偃寺僧人,戒牒呢?」寂然寺當家師父問。
迦南翻遍衣物,身上除了一個繡荷包,別無他物。
「出家人怎麼有這種東西?」寺僧指著迦南手中的繡荷包。
「這……」迦南滿臉漲紅,他不知該如何解釋這一切。
「沒有戒牒如何證明你的身分?」當家法師望著這貌似鄉野草夫的迦南,面容冷肅。
「我……」迦南羞赧、焦急,汗水如雨直下。
「無法證明你的身分,敝寺就無法讓你掛單。」當家法師正色地說。
「留下他。」方丈青岩法師適時出現,為迦南解圍。
「是相非相,什麼樣子才一定是出家人?況且,今日不似未必過去不是,今日不似未必未來不是。」青岩法師聲如宏鐘在大殿內響起,震攝人心。
「帶他到禪堂安單。」
於是,迦南留在寂然寺。轉眼十五載。
˙
「渡船來了。」
一隻舟楫自對岸緩緩移來,村民們紛紛提起包裹、行囊準備上船。
船伕是個年輕小伙子,身手敏捷地躍下船,將船身拉近渡口,繩索在木樁上綑緊。
「阿水,你娘呢?」村民將貨物搬至船上。
「我娘今天身子不舒服。」阿水幫忙提搬貨物。
迦南靜靜立在河邊,看著這個少年,黝黑的面龐眉宇清俊,親切有禮。
「師父,請上船。」
「阿彌陀佛!」迦南頷首合掌。
少年滑著船槳,結實的臂膀在水面劃出優美的弧形,一種力的美感在這個年輕的生命裡全然展現。
默河,柔軟的白練,漾在迷濛的天光裡。如鱗的波光,映著迦南片片段段的記憶,浮浮隱隱,這條被截斷的記憶之流啊!如何才能銜接起那一段空白。
迦南望著划槳的少年,奮力張臂,船槳輕擺,劃過水面。迦南也期望奮力擺動記憶之槳,劃開生命中的迷霧。
「到家了……」
船一靠岸,幾個離家到外地打工賺錢的壯漢,背起包袱高興地躍下船。岸邊有幾位婦人帶著孩子守候在渡口,盼著離家數載的丈夫歸來。
「阿爹……」小孩衝入父親的懷抱。
「哈!兔崽子,長這麼高了。」父親摟著肚臍眼高的孩子,重重地拍一下頭,隨即又親又揉的。孩子的母親在一旁,紅著眼眶微笑著,幾年的寂寞與辛酸,都含融在那一抹淡淡的笑痕中。
這就是山村的男人和女人。
男人們多粗野、曠達,天生一副結實粗壯的臂膀,在窮困的歲月裡,一肩扛起生活的種種折磨與苦難。他們多半只會笑,不善哭,即使生活上遭逢再大的創痛,他們也會從創傷撕裂處,痛出一聲泣血中帶著蒼茫、悲壯的狂笑。
女人們多堅韌、內斂,出生在這片貧脊的土地上,就已認定自己該扮演的角色。幼少時就得跟著父母扛鋤下田,要不就是在家煮飯洗衣,看顧年幼的弟妹。年長成親後,又得挑起一家子雜務。
有些丈夫出遠門工作,女人們長年守著家園、守著孩子,在孤燈寒夜裡守著情感生活的寂寞,忠貞地守候著外出的丈夫歸來。
在丈夫的歸期裡,她們牽著幼子到渡口,翹首等候。一天一天地等,望著渡船來來往往,終於盼到日夜思念的人出現在河中的渡船上,澎湃情緒自心口湧上,來到嘴邊,只賸一抹淡淡的微笑。
命薄的女人,盼到的是同伴們捧著的一方白巾子包裹著的骨灰盒,女人們也只是含著淚,默默接回丈夫,靜靜地在供桌上點燃一對白燭,煮上幾道好菜,告慰那飄零異鄉,漫漫歸來的一縷幽魂。有時,實在悲不過了,便在肅寂的暗夜裡,抱著被縟子咬牙切齒地狠狠哭他一場。淚水流盡,又如往昔一般平靜地過日。
生命,之於這片大地上,如一絲光影飄浮在默河上,存在與消失都不影響默河的平靜與永恆。
人命如泡沫,隨著漣漪輕盪﹔死亡,就只是泡影幻滅。

清晨的默河特別美,太陽剛剛升上樹梢,薄薄的霧氣泛在河面上,河面沒有一絲波紋,靜極了,一種寂靜的美。
「阿荷,我走了。」
「你不等爺爺嗎?」
「爺爺昨天酒喝多了,讓他多睡一會兒。」
少年肩上扛著船槳,腰際繫著一壺水,出門去了。
「等等,阿南....」女孩一手拿著酪餅,一手捏著毛巾追了出來。
「看你又忘了帶。」女孩嬌瞋著說,臉上卻堆滿喜悅的笑容。
女孩將毛巾、酪餅放到他手中,他微笑接過,沒有道謝,只是四目凝望。每次他們彼此凝視對方時,就能洞識到一股強烈的愛的能量在彼此心中竄流,不需言語。
「少年人,幹活了,人遲早是你的,不怕沒時間看個夠。」
村民們喜歡這一對美麗善良的少男少女,卻老愛找機會開他們的玩笑。
女孩被說,臉紅了,羞得低著頭跑了回家。
大夥都笑了:「阿荷害羞了,哈....」
「有了阿南,老沈可以放心了。他一生辛辛苦苦帶著孫女長大,現在老天爺送給他這麼一個孫女婿,他該高興得合不攏嘴了。」
「有了替手,他也不必硬撐著一把老骨頭擺渡了。」
˙
老沈發現阿南,是在蘆荻茂密的河岸邊。
那是個月圓夜,老沈擺渡到對岸,便上市集去給阿荷買些針黹之類的東西,順道到小酒館喝兩杯。
老沈沒有別的嗜好,就是喜歡杯中物,不知道的人以為老沈貪嗜酒氣,其實他是借酒消愁。每當心裡愁悶,他便上小酒館喝他個茫然,在杯影搖晃之際,去世的老妻,客死異鄉的兒子和難產死去的媳婦,都來與他相聚。那親人死別的思念,在茫然昏懵之際得到一絲安慰與溫暖。
那一夜,老沈喝了不少酒,返家時已月上東山。數十載擺渡維生,使他掌舵如舉箸般的穩當,即使半醉半醒,他依然能穩穩地撐著船槳,泛著粼粼波光渡過默河。
一上岸,他顛顛危危地走了幾步,因為幾杯黃酒下肚,一時內急,便往蘆荻深處走去。
「唉喲!」一根木頭絆倒了他,摔了個四腳朝天,當下氣不過踹了一腳。蘆荻叢中「嗯哼!」一聲。
「喝!我老沈撞見鬼了,木頭還會哼?」老沈揉揉惺忪醉眼。這一看,酒醒了一半:「怎麼這兒躺了個人?一個小子,怎麼就睡在這裡,難不成跟我老沈一樣喝醉了?」
月光映照著男孩的面龐,光禿的頭顱下一張俊美的面龐,端正的鼻樑,雙眉如新月,緊閉著雙目,卻是如此安詳。
「喂!小子,你怎麼睡這裡,要著涼了,你家在哪兒呀?」老沈推著他。
「怎麼渾身溼透,莫非是落水被沖到岸邊的。」老沈自言自語:「不管那麼多,先扛回家再說吧!」
爺爺撿了個哥回來,阿荷心裡真是高興。
阿荷一出生便死了母親,八歲時,出外工作的父親又客死他鄉,只剩她一個人孤孤單單地跟著爺爺過日子。每次見到鄰人們有哥姐弟妹嬉戲玩鬧,她就心生羨慕。
「爺爺,給我找個哥哥、姐姐玩吧!」她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哎呀!哪兒找哥姐?還不如幫你找個小伙子結親,將來你們生十個八個娃兒,讓我這老頭兒也熱鬧熱鬧。」
「爺爺討厭,說到哪兒去了。」阿荷一聽爺爺這麼說,兩頰潮紅,又羞又惱。
「哈哈!羞什麼?這是早晚的事,爺爺要趁早挑個小伙子來幫爺爺擺渡,爺爺就可以喝老酒、唱山歌,過悠閒的日子了。」老沈笑著說。
「老沈啊!你撿的是誰家的孩子,就那麼俊,跟你家阿荷真是天生一對。」
「這下可好了,老沈,你給阿荷撿了個哥,也給你自己撿了個孫婿。」山村的鄰人們見了老沈總是這樣笑他。
「真是天賜啊!這麼好的孩子,怎就不讓我撿一個呀!」
「可不是,可不是。」
面對眾人的嘲弄,老沈不惱不怒,笑著回答:「果然是天賜啊!才讓咱撿到『阿南』,一個不知道自己身世來歷的孩子,這麼一來,他會永遠留在山村不離開咱們了,我家阿荷將來的終身大事我也不煩惱了。」


阿南喜歡山村,喜歡老沈,也喜歡阿荷。
老沈把阿南當成自己的孫子,阿荷有一份阿南肯定也有一份。阿荷也把阿南當成親哥,鍋裡蒸著山芋熬著熱粥,熱呼呼的給爺爺端上一碗,也給不忘阿南盛上一碗﹔天冷了給爺爺裁衣做衫總少不了阿南一件。
單純的阿南住在山村裡,生活平靜而知足。偶爾,他問:「我究竟打哪兒來?」
「默河送來的,就臥在那蘆荻叢裡。」老沈不隱瞞,他確實也不知他打哪兒來。
「爺爺救起我時,我身上可留有什麼東西?」
「哎喲!爺爺老了,注意不了那麼多。你問阿荷,是她幫你換濕衣餵熱湯的。」
阿南問阿荷,阿荷低頭不語,半晌才說:「就一個荷包,其他的啥也沒。」
「為何給我取名叫阿南?」他問阿荷。這名是阿荷給的。
「嗯!」阿荷歪著頭,想了想,說不出所以然:「這名好聽嘛!」
問過幾次身世,沒有線索,阿南索性不問了。沒有過去,何不安住現在?爺爺仁慈和藹,阿荷善良溫柔,有這樣的爺和妹,也該是人間的幸福事了。
「爺爺,教我擺渡好嗎?」
煤油燈下,望著老沈滿頭銀絲和一臉刀劃過般的皺紋,阿南突然感到心一陣抽痛。
「行,你會擺渡,我也好過幾天清閒日子。」老沈呵呵大笑。
就這樣,老沈多了個得力助手。
白天,阿南跟著老沈到渡口撐篙擺渡﹔夜晚,阿南幫阿荷幹些粗活。阿南個性沉靜,平日不多言,總是靜靜聽著阿荷說話。「你怎麼不說話?想啥?」阿荷問。
「不想啥。喜歡聽妳說話,軟軟的聲音,好聽。」阿南說,兩眼直直盯著阿荷,瞧得阿荷紅了耳根。
「哪有這樣看人的,看啥?」阿荷嬌嗔地問。
「阿荷,妳臉紅害羞的樣子真好看。」阿南情不自禁。
「你怎麼說這話,討厭啦!」阿荷喜歡聽他這麼說,卻又羞得無處藏躲。
「老沈,該辦喜事了。瞧你家阿南阿荷感情那麼好,儘快給他們成親,你也趁早當太老爺。」多事的鄰人總是一旁搧風,說得老沈心也動了。
「遲早是一家人,早一點把親事辦了,我也不再操阿荷的心。」老沈納想著。
阿南阿荷成了親,那年阿荷十六,阿南十八。
阿南喜歡靜坐在默河邊,每當夕陽西沉,收了渡船,他總靜靜地坐在默河邊沉思。身世之謎像是沉落河底小石子,再也撈不上岸,也泛不起一個漣漪,永遠是個謎。
月兒悄悄挪上樹梢,晚風輕拂,枝葉顫動,月影與清風喃喃私語。
「默河啊!你能解開我心中的疑惑嗎?」望著月光下銀麟波動的默河,阿南心中有說不出的憂悒。
「咚,咚,……」
對岸,寂然寺的鐘聲悠悠揚揚飄過默河傳到山村,送進阿南的耳根子裡。
寺鐘響起,阿南心中一根細微的神經被觸動,眼眶微微濕潤,這種莫名的感動裡有一股說不出的熟悉與親切,沉穩、悠緲的寺鐘一聲聲敲在心頭上,彷彿遠方的親人殷殷呼喚。
霎時,腦海中閃爍著鱗片般的光影,阿南努力收集那鱗光,卻怎麼也拼湊不出一個完整畫面,但他卻直覺地認為這零星的光影是他銜接過去與現在的線索。
「難道我的身世與這鐘聲有關?」他悶悶臆測。
「阿南,一個人在這裡想什麼?想得出神。」阿荷來到身邊,輕輕拍著他的肩。
「沒事,妳怎麼來了?」阿南回望妻子,一個溫柔賢淑的小女人。
「這麼晚了,還不回家?爺爺等你吃飯呢!」
每當夜幕低垂,阿荷盼不到阿南進門,她就會到河邊尋他,見他一人靜靜坐著,她心底籠罩愁雲。阿南想什麼?是否他想起過往?往事裡有什麼樣的親人?會不會有一天他終將離開山村?
「阿荷,我真希望能想起過去一點什麼來。」
「你不喜歡現在?」
「我喜歡,但我應該知道我是誰。」
「你是阿南,我的丈夫,難道不是?果真你想起了過去,那你是誰?你就不是阿南了嗎?不是我的丈夫了嗎?」
「不會的,不論我過去的身分是什麼,妳是我的妻,永遠都是。」阿南握住阿荷的手,堅定的說。
阿荷沉默了,眼眸中閃著盈盈的淚光。「阿南,這是你的承諾,你真能守著這承諾而永遠不變嗎?」阿荷心裡憂戚。

原本,山村是個自給自足的小村落,雖然土壤貧瘠,但是默河的水滋潤著這塊土地,村民們勉強種些糧食,養活家小。
這幾年,蟲害嚴重,每到秋收時候,成群的蝗蟲翻山越河而來,儘管村民們擊瓦敲盆,仍不敵這一幫神出鬼沒的「土匪」。望著狼藉不堪的田地裡只剩殘斷的禾桿,村民們怨天咒地。儘管擺案舉香,求天告神,卻也難止蟲害的厄運。
於是,男人們紛紛棄田離家到外地幹活賺錢,留下女人在家照料老小。
站在田埂上,放眼望去盡是一塊塊乾涸棄耕的田地,黃土龜裂景色荒涼,迦南心中隱隱作痛,「究竟感著什麼樣的業果,使這塊土地上的人們過著如此艱辛的日子?」
荒年欠糧,當然迦南這一趟注定要托空缽。
每到一家,那家中的老弱婦孺總是用無奈的口吻說:「師父啊!實在罪過,我家糧食已挨不到下個月,實在沒辦法供養您啊!」
雖說是托空缽,每至一戶人家,迦南還是誠心為他們祈福:「善良的人家,願諸佛菩薩護祐你們,使業障惡緣盡消除,衣食豐足,家宅永安。」
有些村民們會說:「師父啊!我們也想學佛,可是大字不識一個,什麼佛經都看不懂呀!教我們最簡單的吧!」
迦南雙手合十,很虔敬地說:「就念南無阿彌陀佛。」
夕暮西沉,天色漸暗。
雖然今天托了空缽,但是能到這山村為村民祈福,並且引領那些有緣人念佛,迦南心中感到安慰。迦南來到渡口,準備乘舟返回寂然寺,見方才擺渡的小伙子坐在一塊大石上。
「小兄弟,還撐船嗎?我想到對岸。」
阿水回頭一見迦南,立即起身:「師父,我就是在這裡等候您的,我知道師父來托缽,回家告訴娘,娘等著供養師父,卻不見師父上我家門。」
「喔!我腳程有限,只走過幾家,明天還來。」
「我娘讓我拿這些米糧來供養。我想您要回寺一定要到此搭船,所以我特地在這兒等候您。」阿水恭敬地將一個小布袋奉上。
「阿彌陀佛!功德無量!」迦南接過布袋,誠心地為施主祈福。
阿水解開繩索躍上船,拉穩船身,再請迦南上船。
「小兄弟,我見你年紀不大,卻極具善根,對佛門中人又是如此恭敬,真是難得。」迦南見這小船伕言談舉止有一份莊重威儀。
「是我娘教我的,我娘終年茹素禮佛,每次有和尚來化緣,她都會虔敬供養。她還告誡我,凡遇見出家人一定要恭敬尊重。」
阿水用力撐槳,夕陽下,年輕的面龐被汗水浸漬得水亮油光,那雙眉、鼻峰、寬額,迦南看來幾分熟悉,一張俊美的臉。
「師父,您明天托缽可否到我家一趟?我想請求師父為我娘祈福。」
「你娘怎麼了?」
「我娘患心疾,一痛起來就死去活來的。」阿水說著一臉憂戚:「她這一兩天又犯病了,我實在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沒找大夫?」
「找了,大夫把了脈,搖搖頭,找不出病因。」
上岸時,迦南向阿水道謝:「感謝你,小兄弟,你真是個好根器的孩子。明天,我會到你家裡,你先回吧!好好照顧你娘。」
望著迦南離去的身影,阿水站在船頭上大聲喊著。「師父,我叫阿水,明早我在這兒恭候您。」
迦南回過頭,微笑合掌。

翌日,清晨薄霧濛濛。
當迦南來到渡口,已見阿水在船上等候。
「師父!」阿水一見迦南立即跳下船,臉上展露出欣喜的笑容:「早。」
「阿彌陀佛!」迦南合掌。
「師父請上船。」阿水拉緊繩索讓迦南上船。
迦南上船坐穩,阿水便收了繩索,躍上船,撐起槳將船緩緩推離岸邊。
迦南見渡口沒有其他人。「你不等等嗎?就載我一個人,等於跑了趟空船。」
「不等了,師父,我娘昨夜病得厲害,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一直到天亮了,她才迷迷糊糊睡著了,我見娘一睡著,趕緊到這裡來等您。」阿水說著,一臉愁容。
「怎麼回事?」
「我也不知道,她這一年來心疾越來越嚴重。過去犯病時只是捧著心口喊疼,喝些熱水,休息之後就會緩了下來。最近痛起來,什麼法子也不行,有時痛得神智不清,還會亂喊亂叫,我很害怕,真的好擔心啊。師父!」
「我只是個和尚,不是大夫,你為什麼認為我能治好你娘的病?」
「昨天,跟娘說有個和尚來化緣,她就一直要我把您請到家裡來,您昨天沒來,娘頗失望,心疾又犯了,這次比往常都厲害。」阿水說著,眼眶泛著淚光。
迦南望著阿水,突然瞧見他手掌上一個暗紅色的齒痕。
阿水說:「我怕娘咬了舌。」
這麼一個年輕、懂事的孩子,迦南感到心疼。
「你家裡有什麼人?」
「五年前太老爺過世後,就只剩我跟我娘。」
一個患心疾的女人,帶著一個孩子獨自過日子,這孩子的爹呢?
迦南沒問出口,阿水卻彷彿知道迦南想些什麼:「我沒有爹,我還沒出生我爹就沒了,我是太老爺和娘養大的。」
「喔!」迦南心口一陣抽痛。
渡過默河,一上岸,阿水把船綁在木樁上,領著迦南直奔家門。才到門口,便聽見屋內女人尖聲叫喊。
「啊!我心好痛啊!阿水……」
「娘,」阿水一進屋,見娘跌坐在地上,抓著胸口喊著疼,趕緊衝過去攙扶。
「娘,我回來了,您怎麼跌坐在地上?我扶您起來躺下。」
迦南來到床邊,見床上的女人雙手抓著胸前衣襟,痛苦呻吟著,雙目緊閉眉宇糾結,豆大的汗水自額前冒出,和著淚水一起滑落面頰。
「娘,我把師父請來了。」阿水輕喚著。
「嗯!」女人眼睛緊閉,雙手卻是胡亂揮舞抓取著迦南衣袖,「啊……我快死了,阿南,我快死了……」
「娘,您別亂來,這是師父啊!」阿水試圖扳開女人的手指,那手指卻似鐵條兒一樣緊緊箝死迦南的手腕。
「沒關係,阿水。你用乾淨的杯子去盛些開水來。」
阿水將杯水端到迦南面前,只見迦南念念有詞,他默默持誦著《藥師咒》,持咒滿一百零八遍。
「阿水,餵你娘喝下開水。」
阿水餵娘喝下水,女人的情況慢慢穩定下來,她鬆開抓握迦南的手,緩緩睡著了。
「師父,真是對不起!」阿水見迦南手腕一道深深的指痕。「我不知道娘會這樣。」
「沒關係!」迦南面容和藹,沒有一點難堪的顏色,讓阿水忐忑的心稍稍放下。
迦南環顧四週,屋內的陳設極為簡單,一張方桌四個木凳,一個竹編的碗櫥和一個木頭衣櫃,便無其他長物。再看看床上的女人,此刻容顏平靜,一張鵝蛋臉上掛著一雙淡淡的眉,尖尖的鼻樑襯上一張小巧的嘴,雖說皮膚黝黑、額上有幾道皺紋,卻也不掩其風韻。
迦南見這女人,心裡有一股說不出的親切感覺,似乎特別同情她的境遇。
「阿水……」女人自昏睡悠悠睜開雙眼。
「娘,我在這裡。這是寂然寺的師父……」
女人睜眼一瞥,與迦南四目交接。
那眼神,迦南心頭一震,那目光如暗夜星火在心底瞬間擦亮,如此清靈、明晰,卻隱含著淒側哀怨、憂悒沉鬱。
視線自女人臉上移至床頭邊上,一個乾枯的草環吸引了他的目光。那草環,又讓迦南一陣悸動。草環幻化成一道電光,重擊迦南的天靈蓋,滿眼星火,一身冷汗,一時迦南頭昏目眩,身體微微顫動。
「師父,您怎麼了?」一旁的阿水見迦南臉色蒼白,趕緊扶住他。
「沒事。」迦南拭去額前汗珠,「好好照顧你娘,我也該走了。」


曾經,有過那麼一個夢,夢中迦南手編著一個草環,深情款款地套在女子頭上。「妳的照顧之恩、關愛之情,我終生難報,即使銜草結環也難以報答。」
銜草結環以報何人?夢境中的女子容貌隱隱不明,他一點也想不起誰來。
今夜,禪室裡,迦南眼皮底下群魔亂舞,無法靜定,只好起身離開禪室,到外面散步。
夜涼如水,迦南清泠的長影在月色波光中晃漾、沉吟。
曾經,記憶之匣裡有個莫名的黑洞,令迦南苦惱不已,時時去收納任何一點光影來填補黑洞。如今,潮漲水注,整個虛空的黑洞盈盈滿滿,月光下清晰如晝,沒有一個角落被遺漏。
一切都清楚明白了,心,因此而獲得平靜與安定了嗎?
那苦澀的眼神,似一柄銳利長矛直刺心窩,痛、痛……。十五年的禪室靜修,修來的竟是如此淺薄的、不堪一擊的功夫。羞愧、羞愧。
迦南不斷嘆息,他思緒糾結,心神失寧,躁慮地來回踱步,身心無一刻安寧。
˙
是大水退後的第二年,山村鼠輩橫行帶來致命的病疾,阿南也染上了鼠疫。
老沈四處找偏方藥草,阿荷不眠不休,一口湯一口藥,硬是把奄奄一息的阿南自閻羅王手中給搶了下來。
阿南病癒,阿荷卻病倒了。看著心愛的妻子為了照顧自己的病而累得憔悴不堪,阿南心裡又疼又惜。他握這阿荷的手:「阿荷,我的好妻子,妳對我的照顧之恩、關愛之情,阿南終生莫忘。」
那日黃昏,收了渡船,阿南在岸邊摘了些野花藤蔓,編成一個草環。
「阿荷,我回來了。看我給妳帶什麼回。」阿南自身後拿出草環。
「這麼美的草環,你編的?」阿荷臉上流露驚喜的笑容。
阿南深情款款地套在妻子頭上。「阿荷,妳對我的好,我怎麼回報呢?即使銜草結環也難以報答。」
阿荷握住丈夫的手,眼中閃爍著喜悅的淚光。「阿南,我不要你回報,我只願你莫忘今日。」
莫忘今日,莫忘今日。昨是今非,迦南已非昔日阿南,記得又如何?
自迦南來過之後,阿荷心疾不藥而癒,看在阿水眼裡,師父簡直成了活神仙。從此,阿水口中總是掛著「師父」,心裡更是欽慕師父的儀風。「這位出家師父雖然容貌醜陋,內心卻非常慈悲,令人打從心裡敬重。」
阿荷雖說只是在迷濛之際望過迦南一眼,她卻牢牢記住那眼神,那是十五年來日日夜夜思念的眼神。
她驚喜若狂,是阿南,雖說是容顏已改,那眼神依舊睿智、清澈。
十五年了,十五年的思念、痛苦、悔恨,時時刻刻椎刺著阿荷的心口。
˙.
那一夜,月黑風高,有山雨欲來之勢。
有人急急地叩著門扉。「老沈,老沈……」
「這麼晚了,有事啊?」老沈應門。
「行行好,老沈,渡個船吧!孩子得了急病,得送到城裡看大夫。」夜色中,一個女人抱著孩子。
「喔!別急,我馬上就來。」老沈搭上外套,自門邊拿起船槳,卻被阿南攔住。
「爺爺這兩天身子不舒服,還是我去吧!」
「秋水暴漲,河心會出現漩渦,你不熟識默河水性,撐不來的。」
「我可以的,爺爺,放心,我很快就回來。」
「阿南……」阿荷眼中有著隱隱的不安。「你要小心啊!」
「我知道,妳放心,早點休息吧!」
阿南自老沈手中拿過槳,跨出家門,踏入闃黑夜幕。
那一夜,阿荷心神不寧,守著煤燈直到東方露白,卻等不到阿南進門。
隔日清晨,老沈和阿荷到渡口,只見默河裡船翻槳飄,沒有阿南蹤影。
老沈撐著船,上游下游地尋,十天半個月過去,就是尋不著阿南的身影,只在蘆岸邊尋獲一隻鞋。村民繪聲繪影,說默河有水怪,秋水暴漲之夜便會出來吃人,阿南肯定是遇上水怪,給吞食了。
「莫不是真被默河吞噬了?」這一想,老沈心裡打個寒顫。
阿荷整日不言不語,不吃不喝,只是病臥歪躺著。老沈勸她:「阿荷,妳要想開,多少吃點東西。」
老沈拿著碗,一匙一匙地餵,阿荷硬是鐵了心,牙床咬得緊緊的,就是不肯喝下一點稀粥。
「妳這是做什麼?阿南不見了,妳也不想活了,留下爺爺孤老一人,怎麼過日子,阿荷啊!妳忍心嗎?」老沈老淚縱橫,卻說不軟阿荷鐵硬的心。
是肚子裡那塊肉,讓阿荷自死穴裡活了出來。那是阿南的骨血,阿荷怎麼樣也得小心呵護。
從此,阿荷大口大口吃飯喝湯,她要把自己和肚子裡的孩子養得健壯。
孩子平安落了地,老沈心頭又悲又喜,有了孩子阿荷心中有個寄託,對阿南的思念有所慰藉。但小娃兒卻是一出生就沒了爹,多麼令人鼻酸。
老沈年紀漸邁,老骨頭一日不如一日硬朗。阿荷扛起船槳,接手爺爺的擺渡工作,擔起養老撫幼的責任。她細瘦的胳臂因奮力張臂而壯碩,白皙的面頰因風吹日曬而黝黑。阿荷已不再是昔日纖瘦柔弱的小女子,而是默河上孔武有力的擺渡娘。
怨嗎?阿南的驟然逝去,阿荷難免怨老天的安排。但,更多的是愧疚。夜闌人靜,孤燈自守之際,她便有千萬思緒纏繞。
「我真是造罪,如果我不藏著他的東西﹔如果我早一點讓他知道自己的身分,他是不是就不會……」阿荷心裡又悔又愧。
「是我的私心害了阿南,難道這是上天對我的懲罰?」


十五個寒暑過去,阿南變回了迦南比丘的身分,重返山村,是為了結這一段因緣嗎?
雖然,阿荷不因阿南的容貌改變而稍減對他的愛戀,但她知道,不能一錯再錯,執迷下去了。
因緣該是如此,誰能強求?阿荷自衣袋裡拿出那一紙泛黃,私藏二十年的戒牒,輕聲嘆息,淚水滑落面頰。
「迦南,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佛門,真是罪過啊!」
她將戒牒裝入一個信封,喚著兒子。
「阿水,你明天陪娘去一趟寂然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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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裡寂然,阿荷跪地淚眼潸潸,不斷地磕頭、懺悔:「是我造業,對不起您….」
迦南接過信封,打開一看,裡面一紙泛黃戒牒。迦南怔了怔,發出一聲長嘆。
「唉!妳真是受苦了。」
一旁陪著母親跪拜的阿水,沉默無言,聰穎靈巧的他,見阿娘的行為舉止,已有幾分明白。
迦南拉著阿水的手:「好孩子,扶起你娘。」
「一切都是因緣,無須再自責。這些年,妳受罪了,辛苦妳了。」迦南緩緩地說,吐露出心中無限慨嘆。
˙
迦南拿著戒牒至方丈室,叩謝青岩和尚。
「感謝和尚慈悲,若不是和尚收留,迦南這些年將不知何去何從。」
「阿彌陀佛,一切自有因緣。」青岩和尚慈藹地望著迦南。「去留由你,我想,你心中已有定見。什麼是出塵?什麼是入世?心若清明,纖塵不染。」
「感謝和尚慈悲點化。」迦南叩頭禮拜。
他心地明晰,沒有一絲猶疑。
返回山村,迦南在岸邊結廬獨居。
山村人們的生活突然豐富起來,人人都知道有個擺渡的醜和尚,很有學問,精通佛理,任誰心頭有結難解,聽了醜和尚開示,下了船意解心開,煩惱沒了。
山村多了一個擺渡和尚,阿水最是開心。常常,夜裡收工後,他會到醜和尚的茅屋裡,聽和尚講經說法。有時,醜和尚不說法,只是撐著船槳,渡到河心,一陣宏亮、清揚的歌聲自傳船頭響起。

大河啊!
你是一位沉默智者,
為娑婆世界的眾生,
示現苦空無常。
大河之水,承載生與死,
大河之水,匯集悲與歡,
大河之水,滌淨罪與業,
什麼是永恆?
什麼是無常?
靜默的大河,
告訴人們答案吧!

此際,歌聲與天與地與默河與萬物融合為無塵無染無喧囂無雜念的清淨之境。那歌聲,彷彿看透人世悲苦,隱隱流露出悲憫的感悟。

世間的一切幻變,
皆是是心識的召感,
大河是一面澄鏡,
照澈眾生的心念。
無明的眾生啊!
在滾滾紅塵中沉浮,
誰能看清楚,
哪一個是真我?
哪一個是假我?
拋開貪欲,擲去雜念,
純淨之心,探究本原,
了悟萬法唯心,
自然能達涅槃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