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拉蒂諾山丘上的奧古斯都遺址內，坐在樹下的一塊平台石墩，我開始給
自己寫信。

C，這是一座充滿藝術氣息的城市，在面對偉大的藝術靈魂的傑作時，妳幾乎無法不屏住呼吸，只要妳是獨自、專注，那整個文藝復興時代會甦醒過來，在妳眼前搬演，那一時代激越的藝術浪潮。記住，妳只能安靜地注視、聆聽，不發一語。言語在那當下，根本無法構成對話，那些枝枝葉葉的話語，只會成為一把鈍剪，將偉大的美麗的感動，剪得支離破碎。

是的，在羅馬，妳不得不時常發出一種對文明、藝術、宗教信仰的偉大的讚歎。是哪些原因使藝術家們從各地匯聚到這裡，是文明的力量，是藝術的召喚，更是信仰的感動。喔！還有當時那一位又一位或許是專制、蠻橫卻堅定、固執地完成偉大的建築的帝王們。那些工匠、藝術家們終其一生的精力，用在一處壁畫，一幢建築，除了有強烈的藝術創作的使命感，帝王們的重金利誘與權勢威脅，也有牽扯不清的關係。

龐大雄偉的建築，凸顯出一個帝國的權威與強勢，也展示出當時執政者的愛好與喜樂。萬神殿裡透露著莊嚴的氣息，那雕刻細緻華麗的神龕、透光的圓頂天窗營造出神聖氣氛﹔特萊維水泉那龐大的建築，與充滿神話的雕刻藝術，匯聚了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在此許願﹔高樂賽奧圓劇場(羅馬競技場)，殘垣斷壁，昔日是人們的娛樂場所，坐在視野極佳的高檯的貴族們，恐懼又興奮地欣賞著人與獸搏殺的精采畫面﹔納沃納廣場是古羅馬時代民間表演各種活動的主要場所。所有令人嘆為觀止的建築與藝術，都透露著某一時代的人文氣息，不是為了後代人的參觀、許願、憑弔、沉思而建構的。

於是，每走過一處宏偉壯麗的建築，除了讚歎之外，妳不得不去思索她的歷史背景。

羅馬城所保存的藝術作品，無論是建築還是雕刻、壁畫，如果妳接近它們用心觀察的話，就會發現它們都包含有一種基本的「理性」，那就是：它們都被用來表達和證實羅馬這個中心所傳播的力量和信息的普遍性與集中性。

這座以人為力量創造藝術、創造絕美的偉大城市，讓人只能是稱羨、讚歎，幾乎沒有冷靜與喘息的機會。

即使，此刻我坐在小丘上的一處廢墟，都仍感覺到，那曾經激越的脈音自頹圮的牆縫，自龜裂的碑刻，自蒼鬱的綠樹，自幽長的台階，隱隱傳來。

妳想逃，幾乎無處可逃。

整座羅馬城，就是一個偉大的「藝術家」，他的臉目、手足、毛髮、皮肉都是作品，傑作。他熱絡的靈魂熱情地擁抱妳、親吻妳，毫無保留地將他畢生的創作，展現在妳面前。妳只能聆聽，聆聽他娓娓敘述整個時代的歷史演變，文明與滄桑。

一陣微風輕輕吹來，偉大的「藝術家」倦了，滔滔不絕的言論沉澱成微微的鼾息。終於，我可以獨自安靜地沉思。

美，是心靈的一種亮光，她可以驅走庸俗、市儈、爭奪、醜陋，讓我們從紛擾中抽離，進入一種寂然的享受。

一棵高大的杉樹，一條蜿蜒的小河，一朵含苞的野花，一顆燦亮的星子，都是心靈的一點亮光，它使妳沉寂，消彌了心內過多的雜音﹔它使妳放鬆，釋放身上太多負面的能量。自然之美，給妳一種飽和的喜悅，不多不少，正是妳所需要的那麼多。

一幢建築，一幅壁畫，一座雕塑，一面刻碑，它也是心靈的亮光，那光度比起大自然給妳的美的感動要強過許多許多，它使妳沉寂的心，因之活躍而激動，使妳單調的生活，因之豐富而多彩。人為之美，像是一劑強心劑，使厭厭一息的生命，又充滿活力與朝氣。

但是，當妳處於持續性的興奮與躍雀，妳開始感到疲乏、困倦、沉重，妳會想逃，逃到一處只有碎石、雜草、微風的荒野，讓自己的心靈獲得歇
息。

人為之美，儘管鬼斧神工，都仍是一種造作，是造作便有它的歷史、文化、時間、空間的框架﹔也有它掠奪、爭戰、流血、暴力的過程。有框架、有過程的美，我們便需要循著軌跡而走，走過沉重的歷史時，妳便無法輕鬆地欣賞，自然地呼吸。羅馬的任何一處遺址，乃至中國的故宮、長城，都是如此。

終究，妳就會發現，有造作的痕跡，就不是全然的美，它只能滿足妳的眼目，無法豐潤妳的心靈。

C，當我在小丘上寫下這樣的感受時，我仍然不能否認羅馬之美，即使是廢墟，它也顯露出一個強大帝國遺留下來的高貴氣息。

我只是想告訴妳，像我這樣一個慵懶、沒有活力的人，已領受到羅馬城的魅力，它使我亢奮、激動並活躍起來。

但是，我仍須休息，找一處安靜的地方，咀嚼、反芻、消化這些天來所飽餐的藝術盛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