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鳥
5.
三月春,氣候開始回暖,可是監獄裡沒有種花,我們無緣,也沒有資格享受那些大自然的美。神代遠在鹿兒島的母親知道女兒喜歡櫻花,特地為她寄來一盒櫻花花瓣,並附上一封信。信上說她知道監獄裡無法看到櫻花,所以為女兒收集了櫻花瓣寄來。
神代靦腆地笑著,將這些花瓣分給我們。我把她們收在信袋裡,壓在枕頭下,聞著那稍縱即逝的花香味。我變得像是亟欲留住些什麼,我開始對一切感到惶恐,患得患失。
我時常在夜裡夢見麗奈,夢見我們第一次相遇,在無人的教室裡親吻,在夕陽的餘暉下牽著手。然後我一個人走著,周遭什麼也沒有,麗奈遠遠地看著我,她的眼神充滿憐憫、同情。
我滿身是汗地醒來,然後將那些跟麗奈有關的一切放進抽屜的最深處。我以為這樣可以埋葬有關麗奈的一切,可是,我還是無法放棄寫信給她。
這天的午後下了一場雨。
雨後的泥土濕濕黏黏的,空氣裡帶著濃厚的霉味。站在屋簷下正仔細地替繪里擦著濕透的短髮的久突然將手上的毛巾塞到我手裡,頭也不回地走向操場。我手裡拿著半濕的毛巾,錯愕地看著久的背影。
「我們偷偷跟去。」繪里對我眨了眨眼,拉著我的手,悄悄地跟在久的身後。
操場的另外一端,是給服勞役的犯人用的工地。說是工地其實也不算,這裡只是一片泥地,被處罰服勞役的犯人,會被獄警一起帶到這裡,重複著挖坑,然後再填平。
加治木站在泥地中,手裡握著鏟子。她低著頭,全身上下都是濕的,髮尾還在滴著水,橘色的囚服因為濕透的關係緊緊地黏在身上。她膝蓋以下的部分沾滿的泥濘,雙手都是土漬,她卻似乎一點也不在意,低頭挖著。
久衝上前去,她似乎在跟加治木爭執些什麼,可是距離得太遠,我聽不清楚。可是久為什麼要這麼生氣?我完全不明白。我扭過頭去看繪里的時候,她一臉興味地看著她們。
「繪里,不過去可以嗎?」
「唔,過去做什麼?」繪里理所當然地反問,她溫和地笑了笑。「小久有分寸的,她們的事情,旁人也插不上話啊。」水珠順著臉龐滴落,我傻傻地看著在地面碎開的雨珠,忍不住拿起手上的毛巾小心地擦拭著繪里的短髮。
繪里似乎有些吃驚,可是卻顯得相當開心。她微微笑著,露出可愛的小虎牙。我被她的眼神看得窘迫,只好將毛巾蓋到她頭上,低下頭不說話。
遠方那兩人的爭執似乎也告了一段落。她們靜靜地望著對方,久到我和繪里都以為她們會這樣無言地走開時,久突然伸手,甩了加治木一巴掌。加治木不閃不躲,她的臉被打偏,淡漠地望著地上。
我對這個轉變啞口無言,只好埋怨地望著繪里。「妳不是說久有分寸的嗎?」
繪里無奈地苦笑了下,拉著我追上久的腳步。久似乎非常生氣,她緊緊抿著嘴,不再帶著那悠然自得的笑,她坐在樓梯口,不發一語地看著自己紅腫的右手。我對這樣的久有些擔心,可是又不知道該怎麼勸她,只好拉了拉身旁的繪里。
「小久。」繪里撇了撇嘴,從口袋裡拿出一封折得整齊的信。「美穗子的信,剛寄來的。」
久像是驚醒般地跳了起來,她一把搶走繪里手上的信,仔細地讀了起來,逐字逐句,生怕遺漏了什麼。這個叫美穗子的人每個月定期會寄信來,久每次拿到信的時候,都會像這樣捧著信,詳細地讀著。有時候皺著眉,有時候露出一個會心的微笑,我對久的反應感到好奇,於是輕輕地推了推繪里。
「繪里,美穗子是誰?」
「朋友。」繪里神祕地笑著,丟下專注地看著信的久,轉身走到操場上。她悠閒地走著,像是非常享受雨後清新的空氣,我看了看久,又轉頭看她的背影,咬著唇追上去。
「我以為久喜歡加治木。」
「小愛。」繪里似笑非笑地望著我。「妳也挺八卦的嘛。」
「我只是好奇啊。」我伸手推了推繪里,然後驚醒似地收回了手。我是什麼時候,開始這麼習慣對另外一個人撒嬌?
「小愛很喜歡小久嗎?幹嘛這麼關心她。」繪里卻沒有發現我的動作,她瞇起眼,不知道為什麼有些壓迫感。我從未看過這樣的繪里,感覺很有壓力,只好低著頭,小聲地說。「我真的只是好奇。」
繪里輕輕地嘆了口氣。「美穗子是我們的同學,現在在銀行擔任投資理財顧問,那筆錢有一部分託給了她進行投資操作,所以她每個月都會寄信來跟小久報告資金流通的情形。」她無奈地看著我,眼裡帶著一種寵溺的笑意。「這樣解釋,妳滿意嗎?」
我咬著唇看她,伸手拉著她的衣角。繪里無可奈何地停下腳步,轉過身,投降似地望著我。「妳還有什麼想問的,儘管問吧。」
她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樣,我忍不住笑了。久和繪里,我想過很多次了,她們之間有種旁人無法介入的氛圍。我和她們走在一起,時常覺得自己是多餘的,可是久又對加治木非常在意。我小心翼翼地看著繪里,開口問。「妳和久,是什麼關係?」
「好朋友。」
「普通的好朋友?」
繪里似乎對我的反問感到很意外,她高高地挑起眉,若有所思地望著我。「小愛,妳想問什麼?」她的語氣輕輕地,搔過我的耳際,我鬆開她的衣角,偏著頭避開她的視線。「小愛,那妳希望我和小久是什麼關係?」
繪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我站在原地望著她的背影,有種被拋棄的感覺。我突然有點想哭的衝動。我想我是喜歡繪里的,在我愛著麗奈的時候,為什麼呢?我可以在愛著一個人的同時,在意著另外一個人,我的感情居然是可以被分割的嗎?我對這件事情感到絕望。
愛有時也會失敗,這是我們無法接受的真理。
我對麗奈的愛失敗了,可是我無法接受。我依然固執地,向她祈求著什麼。一如在黑夜裡,渴望著陽光。我在夜幕中不停地掙扎的時候,繪里出現了,她的笑容就像陽光普照的綠,我是這麼地渴望著,卻只是渴望著。因為我走不出麗奈帶來的黑夜。
我甚至想過用死亡來懲罰麗奈的。我在給麗奈的其中一封信裡寫著,我想起在生命、愛與死的巨流中沉浮的那世世代代,我便體會死的自在。我想如果我死去的話,就可以帶著那些對麗奈絕望的愛,和不該屬於我的憐憫,被深埋在塵土之下。我想著麗奈是否會因此而愧疚,甚至是哭泣。
我坐在夜裡聽麗奈的歌聲,然後想像著自己死去的模樣。
我的室友顯然發現了我的異常,她睜開眼,赤紅色的眼像帶著血的利刃,直直地刺進我的心底。她靜靜地望著我,然後說。「高橋,這世界上,沒有人是失去了誰,就活不下去的。」
我反覆地念著這句話,望著那面曾經貼過麗奈海報的牆,卻想起那滴滑過繪里臉龐,碎開的雨珠。
麗奈,我該如何不愛妳?
在那之後的一個星期,我收到了來自里沙的信。我寫信給麗奈,將近半年了,她從來沒有回覆過我。可是我依然,對每封經手的信抱以期盼,我希望上面的寄件者會是麗奈的名字。
我站在收發室裡檢查著信件,一天又一天,不斷地失望重複失望。繪里老早就發現我的不對勁,她推推我,笑著問小愛在想什麼?我躲開她的視線,避重就輕地回應著。
我不想讓繪里知道麗奈的事情,我不知道該怎麼向繪里解釋麗奈的事情。我想自己是喜歡著繪里的,可是喜歡不是愛,我的愛全給了麗奈。
繪里輕輕地嗯了聲,沒有追問。我覺得難過,可是卻無法對繪里伸出手,因為我不愛她。我只好把注意力放回手上的信件,然後聽見一旁的久高聲地喊著我的名字。「小愛,有妳的信,妳想自己拆嗎?」
會是麗奈嗎?我的心裡湧出一絲期待,可是又害怕著收到麗奈的信。麗奈會寫些什麼?我不想知道,我只是希望,她能寫封信給我,內容一點也不重要。可是當我從久手裡接過信的時候,忍不住覺得有些難過。
寄件人是里沙。
我的笑容太過勉強了,久看著我,小心翼翼地問。「怎麼了嗎?」我虛弱地笑著,對久搖了搖頭。
信很薄,里沙很難得地只寄了幾張紙給我。我拆開來的時候,裡面只有一張信紙,和雜誌內頁、剪報。我有些好奇,里沙已經好久沒寄過這些東西給我了,為什麼又突然寄來了呢?我拆開摺得整齊的信紙,雙手輕輕地顫抖著。
信上很簡單,只有一句話,里沙寫說,這就是妳的選擇。
我似乎想到了什麼,我刷白了臉,慌張地攤開那些雜誌內頁和剪報。那是來自八卦周刊的報導,上面的文字我一個字也看不下去,我用力地喘著氣,瞪大眼仔細地看著上面的照片。
那是麗奈,我的麗奈,和一個陌生的男人在昏黃的街燈下擁吻。
她看起來是如此幸福,而我呢?而我呢?我為什麼就必須待在這個鬼地方,像個白痴一樣每天拆信檢查信,被河西那個流氓做出那種事情,日日夜夜擔心受怕,只能在藤本的庇護下縮頭縮尾。
田中麗奈,我如此愛著妳,妳卻給了我什麼?
我發了瘋似地撕掉那些照片和報導,積壓已久的情緒像巨浪般襲捲了我的理智。我無法控制我自己的身體,我跪在地上,死命地撞著一旁的鐵櫃。疼痛讓我覺得自己還活著,我兩手握著自己的手臂,指甲深深地嵌進肉裡。我壓抑地咬著唇,不讓喉嚨的怒吼有機會被聽見,我的舌尖都是血腥味,我覺得視線變得模糊。
我在想,這些日子的意義究竟在哪?我做了什麼傷害了我的父母,我做了什麼傷害了我的朋友,我做了什麼傷害了那些愛著我的人。我是如此愚蠢,我是如此地痛恨我自己。
「小愛!」我聽見繪里焦急的聲音,她拉開我的手,將我整個人攬在懷裡。「不要這樣。」她的聲音是如此的沉痛,我沒有心思去在意這麼多,我拼命地掙扎著,抗拒著她的擁抱。
「小愛,妳冷靜點!」繪里在我耳邊低吼,她把我整個人禁錮在她的懷裡。我掙脫不開,我像是力氣瞬間被抽光了一般,只能靠在她的肩上,咬著唇啜泣。
「繪里,我覺得我好累。」
「那就不要想了。」繪里的聲音是如此的溫柔。我靠在她的肩上哭泣,淚水很快就被她的上衣吸收,繪里的身上帶著熟悉的肥皂味,她輕柔地撫摸著我的背,我在她溫暖的懷抱裡,想著那些被遺忘的,令人憎恨的過去。
「繪里,我是無辜的。」
「我知道。」
「繪里,我沒有殺人。」
「我知道。」
「繪里。」我閉上眼,想著麗奈的臉龐,那些曾經深愛過的,居然顯得如此可憎。「人不是我殺的。」
「我知道。」繪里輕輕地嘆息。「小愛,我都知道。」
我在繪里的懷中放肆地哭泣著。在我入獄一年多後,我終於還是哭了。
為那些不屬於我的罪。
可是泳裝球很多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