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03-30 20:40:13波波與珠珠
修屋抓漏話今昔(蘭)
一、緣起
樓下來說，我們家浴室的水又漏到他們的天花板上了。
這是五年來的第三回了。之前已請樓下介紹的師傅修理了兩次，但是看來都未能對症下藥，所以，「水，依然滴滴嗒嗒的往下掉。」怎麼辦？
真巧，有一位朋友家也正在整修浴室，說是請了專門抓漏的公司。太好了，也請他們來吧。
這個時代，還真得需要專業，各行各業都是如此。過去沒把錢用對地方，再多的花費，都還是浪費。或許價廉真的不是物美，雖然有時候在不同的領域「價廉物美」這個命題可以成立，但大多時候，是得拆成兩組相牴觸的概念。
二、竹屋
「擁有透天厝」，在有庭院的房子中，前後院種樹、植花，真是都市人的遙遠夢想。多半人只能住高樓大廈，或居於層層疊疊的公寓，樓上樓下常有漏水的問題待處理。
有趣的是，小時候住鄉下，哪家不是透天厝呢？多半人能住的只是平房。至於二樓透天屋，則是後來經濟富裕之後興起的樣式。鄉下人有了錢，第一件事就是「起厝」，蓋起遮風蔽雨的居所，以求安身立命。
記得老家翻修過兩次，第一次翻修前的屋子是竹子編成的，竹屋立在淺淺的地基上，翻修時，得先扛起老竹屋，才能在原址上起新厝。要扛起竹屋那天，村中男丁－－左鄰右舍的叔叔伯伯，大家利用午休時分，集合到我家晒殼場上，眾人分頭綁好繩子，提綱挈領，抓緊大柱子，「一、二、三、四」！吆喝聲中，這竹編的屋子凌空而起。這是很小時候的印象了，不知怎麼酬謝幫忙的人呢？後來問了媽媽，媽媽說，就是買幾條煙謝謝這些叔伯。而扛起的竹屋又去了哪裡？我想，大概都成了大灶裡的柴火吧。
竹屋或許曾祖父所搭蓋的。四叔公編得一手好竹藝，竹簍、竹籃樣樣美麗，或許是得自曾祖父的遺傳。
家居溫暖的屏東平原，住在竹屋之中，穿牆的風是自然的冷氣。但雨倒是麻煩的，雖然適度落雨會對田裡的農作物大有裨益。下雨時，屋內大鍋、小鍋、臉盆、水桶都是最好接水器。雨，滴在容器裡，聲如響樂。下雨過後，就得用抹布吸乾屋內地上的水，當時屋內的地板既非磨石子地，也沒有磁磚貼，而是泥土本色，一輪一輪凸起如沙丘的深灰色泥土，經過日積月累的磨踏，成了硬土，很是光滑。一輪輪硬土間的積水帶就是汲水範圍，用布吸水，再擰乾抹布，又汲起泥水，再擰乾抹布，如此反覆循環，以至於完工。下次下雨，或是颱風過後，這樣的清理工作就再來一遍。
竹屋不用怕廁所漏水，因為屋內沒廁所。左鄰在屋外蓋了一間廁所，大家都可以使用。但是珍貴的水肥則屬於廁所擁有人，如果他們家的農田用不著這水肥，或可賣人，拿錢來才會有「肥水落入外人田」的情形。
三、兄弟屋
老家第二次翻修是二叔叔外出當泥水匠之後提出的。台灣經濟在1970年代之後開始發展，每個農人都增加了工作機會，原來務農的二叔透過親戚的介紹，由屏東到高雄通勤，學起了泥水工。嬸嬸也跟著去當小工，因為景氣好，夫婦兩人每天早出晚歸，工錢收入不錯，所以才又想翻修沒蓋多久的屋子。
爸爸不如叔叔有錢，但是蓋房子得兄弟一起來。叔叔在高雄蓋過別墅，所以帶著爸爸參觀，兄弟兩人邊看邊商量好如何在不寬裕的地基上蓋起二樓洋房。他們模仿創造出來的樣式，成了村人築屋的原型，因為經濟合理、省地又省費，所以學的人多。只是沒有村人像他們兄弟合蓋成共用一面牆，左右兩邊的門面合而為一。此種家屋蓋起後是一種同心協力的感覺。
我想，這是他們兄弟留給子孫最好的樣式。
四、阿丁師傅說
此次來家中修漏水的師傅，連續一週，穿牆走壁，該鑽的鑽了，之後該覆蓋的東西再蓋起來，好幾組師傅各有專長，接力完成了不同的工作。
到週日，泥水師傅阿丁特地來修補一個誤失的小地方，這不是他們的上班日，所以他時間不急，完工後，竟有機會和他談談。
他談話內容很有趣，我記了下來做紀念。他說：
「我是嘉義人，唸嘉義高職電子科，因為愛和朋友一起混，書沒唸完，就來台北學做泥水工。
在工作場上，向老師傅學習是很重要的，老師傅那一代什麼都得學，天花板上牆角邊邊的繞木，過去是泥水師傅用水泥雕花作成的，後來才改用木頭雕飾。
分工的改變和建築業景氣好有關，由於工作很多，師傅們分班負責，逐漸發展出有人專門抹牆壁，有人專門貼磁磚，因而只會一部分的工作就可以了。
以前我在學把水泥抹上牆壁這一工序時，看別人抹得輕鬆，工作進度好快；反觀我自己，做得滿身大汗，卻做不了多少。於是我開始想，開始問。老師傅會教你，可是之外還要自己去體會箇中巧妙。就這麼邊想、邊學、邊作，才能日有進步。直到現在，工作的時候還是得先觀察，然後在腦中想好工序，這樣才不會有勇無謀的亂動工。如果做錯了才改，那就很難補救而且耗費時間。
現在我們都被公司雇請。有的客人會指定某個師傅做，也有的客人很麻煩，很多要求。不過即使一樣米養百樣人，再怎麼說，做出最好的品質讓客人滿意還是最重要的事，有品質才有口啤。
也有人會私下找我作工程，但是我都是希望他們能和公司聯絡。公司有工作拿，我們的路才能走得遠。老闆要靠我們，我們也要靠老闆；雖然老闆的技術不一定比我們好。
現在景氣很不好，我也是兩年前經由別人介紹，才進入這家公司。很多人進了公司後，不久受不了就走人，因為以前很自由，沒什麼打卡、上班，現在卻一早得先到公司報到，下班後再到公司報告成果，回到家都很晚了。不過，由於景氣不好，大家賺的錢沒有以前多，連我們的組長也被降職降薪。即使這樣，我們也還是得做，好養家活口。我爸爸說，日治時代也一直在說不景氣，不也都這麼過來了。我相信只要肯做，都會有飯可吃。
我希望自己的小孩能多點唸書。不過對小孩，我都要他們先說，然後我才說給他們聽，否則父母叨叨唸，小孩子聽不進去，只有反效果。做父親不能耍權威，要用心聽孩子說。小孩子自己提出問題，我會與他們多談點我的看法。
本來星期天我不上班時，就帶孩子出去玩玩。今天因為來補工，就沒辦法帶他們出去了。」
五、聽後感
第一次看到阿丁師傅，一大早，他身上就帶有酒氣，上班時間也比其他師傅慢了一些，原本心中打了些折扣。後來他施工有誤的地方，我們指了出來，他倒是大方的自承誤失，說了抱歉，也做了修改，真謝謝他。
他也說，年輕的師傅喜歡和他一起工作，因為比較沒有壓力，年輕人如果做錯，他會先做一遍給年輕人看。他認為，年輕師傅已經因為犯錯而懊惱了，就不要再罵人，最重要的還是要讓年輕人學到東西。這個話和「嚴師出高徒」無涉，而是對人性的了解。做人不能過於嚴苛，水至清則無魚。
有機會聽阿丁師傅說說自己的專業，覺得真的是行行出狀元。只要用心，每行都大有學問，而且是學無止盡。
不過，泥水匠由自由人變成組織人，從自由來去變成打卡上下班，有了紀律，多了束縛，對工匠而言，心態如何調適還真是另一門學問。
樓下來說，我們家浴室的水又漏到他們的天花板上了。
這是五年來的第三回了。之前已請樓下介紹的師傅修理了兩次，但是看來都未能對症下藥，所以，「水，依然滴滴嗒嗒的往下掉。」怎麼辦？
真巧，有一位朋友家也正在整修浴室，說是請了專門抓漏的公司。太好了，也請他們來吧。
這個時代，還真得需要專業，各行各業都是如此。過去沒把錢用對地方，再多的花費，都還是浪費。或許價廉真的不是物美，雖然有時候在不同的領域「價廉物美」這個命題可以成立，但大多時候，是得拆成兩組相牴觸的概念。
二、竹屋
「擁有透天厝」，在有庭院的房子中，前後院種樹、植花，真是都市人的遙遠夢想。多半人只能住高樓大廈，或居於層層疊疊的公寓，樓上樓下常有漏水的問題待處理。
有趣的是，小時候住鄉下，哪家不是透天厝呢？多半人能住的只是平房。至於二樓透天屋，則是後來經濟富裕之後興起的樣式。鄉下人有了錢，第一件事就是「起厝」，蓋起遮風蔽雨的居所，以求安身立命。
記得老家翻修過兩次，第一次翻修前的屋子是竹子編成的，竹屋立在淺淺的地基上，翻修時，得先扛起老竹屋，才能在原址上起新厝。要扛起竹屋那天，村中男丁－－左鄰右舍的叔叔伯伯，大家利用午休時分，集合到我家晒殼場上，眾人分頭綁好繩子，提綱挈領，抓緊大柱子，「一、二、三、四」！吆喝聲中，這竹編的屋子凌空而起。這是很小時候的印象了，不知怎麼酬謝幫忙的人呢？後來問了媽媽，媽媽說，就是買幾條煙謝謝這些叔伯。而扛起的竹屋又去了哪裡？我想，大概都成了大灶裡的柴火吧。
竹屋或許曾祖父所搭蓋的。四叔公編得一手好竹藝，竹簍、竹籃樣樣美麗，或許是得自曾祖父的遺傳。
家居溫暖的屏東平原，住在竹屋之中，穿牆的風是自然的冷氣。但雨倒是麻煩的，雖然適度落雨會對田裡的農作物大有裨益。下雨時，屋內大鍋、小鍋、臉盆、水桶都是最好接水器。雨，滴在容器裡，聲如響樂。下雨過後，就得用抹布吸乾屋內地上的水，當時屋內的地板既非磨石子地，也沒有磁磚貼，而是泥土本色，一輪一輪凸起如沙丘的深灰色泥土，經過日積月累的磨踏，成了硬土，很是光滑。一輪輪硬土間的積水帶就是汲水範圍，用布吸水，再擰乾抹布，又汲起泥水，再擰乾抹布，如此反覆循環，以至於完工。下次下雨，或是颱風過後，這樣的清理工作就再來一遍。
竹屋不用怕廁所漏水，因為屋內沒廁所。左鄰在屋外蓋了一間廁所，大家都可以使用。但是珍貴的水肥則屬於廁所擁有人，如果他們家的農田用不著這水肥，或可賣人，拿錢來才會有「肥水落入外人田」的情形。
三、兄弟屋
老家第二次翻修是二叔叔外出當泥水匠之後提出的。台灣經濟在1970年代之後開始發展，每個農人都增加了工作機會，原來務農的二叔透過親戚的介紹，由屏東到高雄通勤，學起了泥水工。嬸嬸也跟著去當小工，因為景氣好，夫婦兩人每天早出晚歸，工錢收入不錯，所以才又想翻修沒蓋多久的屋子。
爸爸不如叔叔有錢，但是蓋房子得兄弟一起來。叔叔在高雄蓋過別墅，所以帶著爸爸參觀，兄弟兩人邊看邊商量好如何在不寬裕的地基上蓋起二樓洋房。他們模仿創造出來的樣式，成了村人築屋的原型，因為經濟合理、省地又省費，所以學的人多。只是沒有村人像他們兄弟合蓋成共用一面牆，左右兩邊的門面合而為一。此種家屋蓋起後是一種同心協力的感覺。
我想，這是他們兄弟留給子孫最好的樣式。
四、阿丁師傅說
此次來家中修漏水的師傅，連續一週，穿牆走壁，該鑽的鑽了，之後該覆蓋的東西再蓋起來，好幾組師傅各有專長，接力完成了不同的工作。
到週日，泥水師傅阿丁特地來修補一個誤失的小地方，這不是他們的上班日，所以他時間不急，完工後，竟有機會和他談談。
他談話內容很有趣，我記了下來做紀念。他說：
「我是嘉義人，唸嘉義高職電子科，因為愛和朋友一起混，書沒唸完，就來台北學做泥水工。
在工作場上，向老師傅學習是很重要的，老師傅那一代什麼都得學，天花板上牆角邊邊的繞木，過去是泥水師傅用水泥雕花作成的，後來才改用木頭雕飾。
分工的改變和建築業景氣好有關，由於工作很多，師傅們分班負責，逐漸發展出有人專門抹牆壁，有人專門貼磁磚，因而只會一部分的工作就可以了。
以前我在學把水泥抹上牆壁這一工序時，看別人抹得輕鬆，工作進度好快；反觀我自己，做得滿身大汗，卻做不了多少。於是我開始想，開始問。老師傅會教你，可是之外還要自己去體會箇中巧妙。就這麼邊想、邊學、邊作，才能日有進步。直到現在，工作的時候還是得先觀察，然後在腦中想好工序，這樣才不會有勇無謀的亂動工。如果做錯了才改，那就很難補救而且耗費時間。
現在我們都被公司雇請。有的客人會指定某個師傅做，也有的客人很麻煩，很多要求。不過即使一樣米養百樣人，再怎麼說，做出最好的品質讓客人滿意還是最重要的事，有品質才有口啤。
也有人會私下找我作工程，但是我都是希望他們能和公司聯絡。公司有工作拿，我們的路才能走得遠。老闆要靠我們，我們也要靠老闆；雖然老闆的技術不一定比我們好。
現在景氣很不好，我也是兩年前經由別人介紹，才進入這家公司。很多人進了公司後，不久受不了就走人，因為以前很自由，沒什麼打卡、上班，現在卻一早得先到公司報到，下班後再到公司報告成果，回到家都很晚了。不過，由於景氣不好，大家賺的錢沒有以前多，連我們的組長也被降職降薪。即使這樣，我們也還是得做，好養家活口。我爸爸說，日治時代也一直在說不景氣，不也都這麼過來了。我相信只要肯做，都會有飯可吃。
我希望自己的小孩能多點唸書。不過對小孩，我都要他們先說，然後我才說給他們聽，否則父母叨叨唸，小孩子聽不進去，只有反效果。做父親不能耍權威，要用心聽孩子說。小孩子自己提出問題，我會與他們多談點我的看法。
本來星期天我不上班時，就帶孩子出去玩玩。今天因為來補工，就沒辦法帶他們出去了。」
五、聽後感
第一次看到阿丁師傅，一大早，他身上就帶有酒氣，上班時間也比其他師傅慢了一些，原本心中打了些折扣。後來他施工有誤的地方，我們指了出來，他倒是大方的自承誤失，說了抱歉，也做了修改，真謝謝他。
他也說，年輕的師傅喜歡和他一起工作，因為比較沒有壓力，年輕人如果做錯，他會先做一遍給年輕人看。他認為，年輕師傅已經因為犯錯而懊惱了，就不要再罵人，最重要的還是要讓年輕人學到東西。這個話和「嚴師出高徒」無涉，而是對人性的了解。做人不能過於嚴苛，水至清則無魚。
有機會聽阿丁師傅說說自己的專業，覺得真的是行行出狀元。只要用心，每行都大有學問，而且是學無止盡。
不過，泥水匠由自由人變成組織人，從自由來去變成打卡上下班，有了紀律，多了束縛，對工匠而言，心態如何調適還真是另一門學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