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4-12 05:53:13寂然

有人問我文學發展的事

我總是遲疑,該如何回答呢?我真的有責任回答嗎?

他們想知道澳門文學如何可以發展得更好,他們要求我回答澳門文學該如何加強宣傳,他們希望我想一些辦法加強年輕人對文學的重視,他們聽聞本地的文化創意產業將會形勢大好,他們想知道在澳門從事寫作會不會有更好的前途……

他們往往忘記了我只是芸芸作者的其中一員,我無意也無力回應那些我無法控制,其實也不一定與我有關的問題。我只是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會認為以上問題應該由一名作者來回答,像我這樣的作者,既沒有參與文化政策的討論,又不清楚文化活動的資助如何申請,偶爾看到人們對文學的無知和輕視也只能感到無奈,至於文化創意產業的前景,算了吧,生活在一個文學人口稀少,出版市場狹窄,讀書風氣低迷的小城,難道你真的指望憑一枝禿筆可以一飛沖天?都是成年人了,早點清醒,別太相信夢話啊!


請正視真正的問題

可惜我每次都在公開場合才遇到這類問題,人在講台上,面對著觀眾,太真心或太消極的話都不宜多說,於是我總是勉強地說些勉勵的話,或者顧左右而言他。例如當被問到如何加強澳門文學的宣傳,為了掩飾自己的難堪,我會故作豁達地說其實有沒有人了解澳門文學尚在其次,澳門的真正問題是沒有多少人喜歡文學啊!雖然澳門的文盲不多,但很多人也僅滿足於脫離文盲的階段,人們不但對澳門文學沒有興趣,其實他們對唐詩、宋詞、《紅樓夢》同樣冷漠,對莎士比亞、珍.奧斯汀、魯迅、沈從文、張愛玲的作品同樣陌生,我這樣說,一下子便洗脫了澳門文學無人聞問的壞印象,然後我可以振振有詞地講道理:如果要提升人們對文學的興趣,最好當然是從教育著手,我向來不明白澳門的學生為何那麼害怕閱讀文學作品?那究竟是學生的問題,學校的責任,還是整個社會的氣氛無法讓年輕人靜心讀書、明白事理?

當社會的主流價值過於崇尚吃喝玩樂休閒消費,透過閱讀文學作品思考生命、陶冶性情的年輕人是會被同輩排斥,甚至嘲笑的。當大多數人對閱讀的品味僅限於定期購買八卦周刊,我們真正面對的問題就不是如何宣傳澳門文學那麼簡單了,我們需要的是足以提升居民素質的文學教育,我們更需要營造喜愛閱讀文學作品的生活氛圍,讓大家在文學中找到靈魂的出口,心靈的慰藉,但那肯定不是憑個人的力量可以做到,這種事需要部署,更需要足夠的資源和政策推動。有了這樣宏大的目標,也許澳門文學受不受歡迎,馬上就會變成微不足道的議題。

問題是:澳門人對文學有多大需求?當一些來聽文學講座的聽眾會舉手問一名作者如何宣傳澳門文學的問題,那名作者其實更想知道,這個城市又為文學投入過多少資源,培養了多少讀者,建構了一個怎樣的文學環境?我總是這樣回答人家的提問,即使對方發現我沒有正面回應其問題,但我堅信那就是我實事求是的答覆,如果不肯正視真正的問題,只挑一個小環節來討論,那就未免太自欺欺人了,我擔心這樣下去,大家永遠走不出初時自怨自艾,然後自憐自傷,最後自我安慰的思想困局。


尋找熱血教師

關於文學的宣傳,我可以推卸責任,對於文學教育的問題,我卻希望加入投訴者的行列。

多年來,我在不同的文學活動中被一些家長和老師問及同一問題,大意是澳門年輕人語文水準持續下降,有什麼方法可以令他們重視文學、學好語文。過去我的標準答案是分享自己的教學經驗,從前我也擔任過語文老師,由於自己喜歡閱讀,為了令自己讀完的書變得更有價值,我會經常送書或借書給學生,我提供給他們的書通常與學習無關,但往往是暢銷書或當時的話題之作,有些老師覺得引導學生閱讀很困難,他們總是擔心學生會抗拒,也忍受不了被學生拒絕,而我自己的經驗是盡量不主動跟學生提及推廣閱讀的事,我只是讓他們知道我正在讀什麼書,剛讀完什麼書,準備買哪些新書,甚至身體力行在報章發表書評,他們聽了讀了覺得有興趣便會來問我借書。我想說的其實是,無論你是家長還是老師,想感染孩子讀書,你自己要先成為超級讀者,讓孩子感受到你閱讀時的樂趣,然後從旁協助他們自發閱讀,讓他們按照自己的性情和興趣選擇合適的課外書,這樣不是很有意義嗎?

然而,這樣的經驗分享往往會遇到挑戰,尤其是遇上一些精明過人的提問者,我也常常被問得啞口無言。他們會說自己很忙,沒有可能像我一樣常常讀書。有些家長會抱怨書價太貴,讀完了的書又不知如何處置根本是浪費。我甚至遇過資深的教師同行反過來批評我自己花錢買書提供給學生的行為是「做壞規矩」,我當然明白每位教師的教學理念未必一致,我熱衷做的事,其他人未必願意做(也不一定做得到),他們有時希望得到良好的教學效果,但大前提卻是教師不必付出太多。問題是,如果家長和教師都不願意把閱讀(文學作品)安排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更不願意營造適合閱讀的環境,他們又憑什麼認為年輕人要自發讀書,自發提高語文水平呢?

大約一個月前,我和另外幾位作者在一次文學活動遇到一位大學教師的提問:她說她班上的國內學生語文水平和文學知識都比澳門學生好,有些澳門學生連賈寶玉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不明白他們在中學階段是如何學習的,她很想鼓勵學生多讀文學作品,但學生都說自己要兼職賺錢,根本沒有時間理會讀書的事。這位教師不明白澳門的中學為何可以讓學生的基礎差到這個地步(卻又可以畢業和考入大學)她問我們澳門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如何可以改善這種情況?

同場的幾位文友都從澳門的社會環境及文化氛圍來解釋澳門的情況,我聽著他們一直在說澳門學生如何如何,國內學生怎樣怎樣,大學教師要補充教授中學知識很不合理之類的話,漸漸覺得這樣談下去也不會有實質結論,於是在其他講者發表完意見之後,嘗試進行總結,我說:「我完全明白澳門的學生對文學可以有多抗拒,但他們既然落在妳手上,他們就是妳的學生,無分國內與澳門,無分成績高低,他們全都是妳的學生,妳的責任就是要教好這些同學。也許,他們在中學階段真的學得不好,但老師的責任正是感動他們,讓他們明白文學對人生的價值,讓他們因為對妳的教學產生敬意,從而終身也不至於要看不起文學,有能力嘗試閱讀,甚至嘗試寫作。」我還跟她說:「學生並不是工廠製作出來的產品,不一定會規格統一,更不會有品質檢定,但他們有不同的感情和感受,因此所有學生最需要的其實是有教學熱誠的啟蒙老師,啟蒙老師不一定要向學生傳授所有知識,但只要能促使學生對科目產生興趣,讓他們知道日後的路可怎麼走,那就很不錯了。」我明白自己的淺見未必能解答那位老師的問題(她的學歷和學問都一定比我高),但在這次答問中,我更加堅定地相信,推動文學風氣的關鍵人物是教師,文學其實是以心傳心的事情,一位滿腔熱血的語文老師可以為很多學生燃點文學的希望,那的確是難以言傳的奧秘。

問題是:在澳門這個急功近利的社會,熱血教師的生存空間有多大?他們在教學上遇到的壓力和阻力,又有多少人關注?


在文學與文創之間

也許是「文化創意產業」這個名詞吸引力太強,也許是本澳關於「文化創意產業」的宣傳過於熾烈,讓人們產生不同程度的期望,因此近年每次在一些文學活動中,例必有人問及相關的問題:你認為澳門發展文化創意產業為澳門文學帶來什麼機遇?你認為澳門的文學作品有條件發展文創產業嗎?澳門銳意發展文化創意產業,你覺得政府的文化政策在文學這個部分投放得夠不夠?

面對這麼具體的問題,我自問並不了解資源分配及文化政策的事,所以我的回應往往也避重就輕,我會直接告訴對方我不了解澳門文學有沒有可能發展成文化創意產業,不過據我所知,既然要成為產業,首先要有很多人願意為這種文化或創意成品表示支持,繼而願意為這些成品花錢,那才有機會轉化成更多元化的產品,投入市場,賺取回報。我也很想知道澳門的讀者現在算不算支持澳門文學,我更想知道澳門的文學作品有何辦法吸引更多讀者閱讀和關注,但就我的觀察,目前澳門文學遇到的最大問題是作品無法跟讀者接觸,不少文友透過參加比賽獲得出書機會,更多文友自費出版了自己的著作,但澳門目前連一套完善的發行制度也不具備,只有個別一兩家書店會把澳門的出版物放在店面某個不當眼的角落,那就是說文友們出版了的著作並未能在本澳這彈丸之地全面發行,從這麼簡單的事情,我們便可以看到本地讀者對澳門文學的需求不大,也可以看到此地的文學市場有多狹窄。

在這樣的環境下,期望澳門文學透過文化創意產業獲得成果當然是良好願望,但我總是會提醒大家多想現實的問題,如何擴大發表作品的空間?如何利用網上的平台推廣自己的作品?如何讓自己的文章寫得更吸引?我總認為根基不夠穩,建不了高樓,如果不惜一切勉強建造,不但於事無補,更有可能帶來災難。在澳門文學與文化創意產業之間,有人看到契機,有人看到距離,我恰巧屬於後者,畢竟長年寫作的人都比較有自知之明。

我總是對提問的人如此表白:「對我來說,文化創意產業是很遙遠的事,不知何時才可見到成果,在所謂產業出現之前,我只希望見到澳門有更多喜歡文學的朋友,有一些辦得更有心思(而不是徒具形式)的文學活動,有更多中學和大學的老師願意向學生介紹本土作品並鼓勵他們寫作(而不是強烈要求他們參加比賽為校譽搏鬥),我最希望所有讀者在本澳所有書店和圖書館都能輕易地找到澳門文學的書刊,我覺得這些事情比(花很多錢)拓展產業更有必要,也更實在。但目前這些都只是我個人的美好願望,你明白這件事有多令人失望嗎?」

有人問我文學發展的事,那些問題似乎與我有關,但我只是一名文學愛好者,偶爾寫點文章發點牢騷,關於文學發展的問題,其實責不在我。
以上是我過去在一些公開場合不負責任的答問內容,不學無術,言之無物,天真妄想,不知所謂,但願有心有力,有權有責的人士看到之後,認真想想,好好回應這些與文學有關的問題,這類問題也不是區區一名作者回答得來的,大家即使想問,也宜認清目標,追問下去,才有可能得到實際的結果啊!

(刊於2012年3月20日澳門日報鏡海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