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5-03 21:01:03寂然

女流之輩(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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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家雯甚麼都能適應,就是不能適應孤獨,偏偏天意弄人,自從大學三年班失去了兩位朋友,她幾乎忘記何謂歡樂了。
一切的事情都無法令她歡樂,無論跟家人抑或同事會面,她亦不過是在困獸鬥和鳥獸散之間作選擇。
生活何其苦悶。然而馬家雯又不得不如此。
因為有一個像吸血鬼一樣的哥哥,每當她想起家人,便會先想起他們向她討錢時的樣子。所謂親情,彷彿因為一些人的無能和貪婪而逐漸變質。
然後有一天,她在公司人事部再次遇見李維斯,看樣子,他是來應徵的。
她略為查探就知道李維斯想加入她掌管的營業部,當營業代表。她著令屬下馬上安排她主持李維斯的面試。一種報復的快感在她腦海裏翻滾。
李維斯甫步入她的辦公室,馬上臉色一沉,一臉為難。馬家雯一望而知,對方認得自己。
可是,馬家雯必定要裝作不認識對方。的確,由始至終,她都不曾認識李維斯。
「李維斯先生,你的履歷表上說你在澳門大學肆業,你是唸到幾年班才離開大學的?」
「我唸完一年班,因為,因為身體不好,所以停止了學業。」
(難怪我考上大學之後再也沒有遇見他。)
「可以介紹一下你對『營業代表』這份工作的認識嗎?」
「『營業代表』是一份非常富有挑戰性的工作,這份工作的職責是介紹產品,推廣產品,令顧客信任我們的品牌,說服他們買我們的貨。」
(當年,我就是失敗在太容易相信人。)
「你覺得自己勝任這份工作嗎?」
「我對自己的口才有信心。」
(他的確是一個口甜舌滑的人。)
「可是,你的履歷表記載你在過去幾年轉換過十多次工作,李維斯先生,你為何這麼喜歡轉工?」
「通常我在一個工作崗位裏,把該學的技術學完,我就會轉工,再到另一個崗位去豐富自己。」
(他可以毫不思索就編出美麗的藉口。)
「那即是說,過去你沒有一份工作是做得長久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
「李維斯先生,謝謝你來面試,我會認真考慮是否聘請你。」
馬家雯在李維斯的臉上看到了羞愧,也看到了不安。
終於,還是李維斯忍不住要問她:「馬小姐,我以前是否認識妳?」
「李維斯先生,我肯定自己從前是不認識你的。這次面試就在這裏結束吧,請你回家等候消息。」
終於,馬家雯還是有機會令這個傷害她至深的男人垂頭喪氣,黯然離去。
(即使要他死在我面前,也不及這樣子痛快。)
這天她在辦公室裏積極工作,罕有地感覺到人生稍有希望,而夜幕經已低垂,當空的明月,像刻意地為一股縈繞於馬家雯心中多年的恨意劃上句號。


九點鐘了,家雯仍在為下星期的一個展銷會的宣傳而努力工作。
「家雯,這麼晚還不回家,想拿勤工獎嗎?」馬家雯習慣了打開門工作,莫經理也習慣了站在門外關注她的工作。
「莫經理,我正想找你,下星期展銷會的開幕嘉賓落實了沒有?」
「落實是落實了,但我今晚不想跟妳談這些事。這些工作明天回來再處理吧。妳現有空嗎?我想妳陪我吃晚飯。」
「是你請客嗎?」
「當然了,我有重要消息對妳說。」
於是,莫經理和馬家雯各自駕車到了新口岸一家意大利餐廳。
「下星期的展銷會一定會很成功,看來今年的花紅會比去年多。」
「我真佩服妳,怎可能分分秒秒都對工作如此投入呢?」
「這就叫做命賤,我一刻不想工作的事就會全身不自在。」
「工作積極本是好事,但以後除作,還得要小心公司裏的辦公室政治。」
「莫經理,我是不是替你惹來麻煩了?」
「不,沒有甚麼麻煩。下個月開始,我會調派北京,總公司會在香港提升一個人來代替我的位置。」
「我們只在上海有分公司,怎會派你到北京?」
「就是因為北京沒有分公司,所以要派我去開天闢地。」
「可以帶我一起去嗎?我也想離開這地方上京去闖一闖。」
「妳肯做我副手,本來是最理想的,但我過到那邊,也只是當人家的副手,所以我也沒有權力安排妳跟我到上海去。」
「豈不是要把你降級?」
「升級也好,降級也好,我是做實事的人,不會計較虛名。」
是的,莫經理是做實事的人,馬家雯也是做實事的人。只是,馬家雯心裏明白,這次莫經理被調派外地,極有可能是因為自己平時在公司樹敵太多,而莫經理又對她處處維護,終於引起大老闆的不滿,所以才作出這樣的安排。
馬家雯馬上想到的是:莫經理離開之後,公司裏的形勢可能會逆轉,以後再沒有人會為她遮風擋雨了。
「代替我的人,明天就會來,這個人其實是大老闆的姪孫,在總公司連升數級,據說他善於跟官紳名流打交道,作風跟大老闆年輕時幾乎一樣。」
想不到他來得這麼快,馬家雯頓然有一種山雨欲來之感。


與莫經理吃完晚飯後,馬家雯馬上變得垂頭喪氣。
駕著那輛紅色的跑車,馬家雯不住地在澳門的街道上兜兜轉轉。
她彷彿無處可去,也無處可逃。
終於,她把車子駛到新口岸一家酒吧。許多年之前,她的好友文熙在這家酒吧對她說:「家雯,我最近都在想著如何用最快的時間賺得第一個一百萬,我想我不是那種甘於平淡的人。」許多年之後,她依然記得這段話,可是文熙已經離開了她生命的軌跡,走得很遠很遠。
酒吧內客人不多,播放的都是Chet Baker的歌。酒吧的牆壁上懸掛了十二幅配上了現代詩的油畫,詩是表達夜闌人靜的寂寞心境,畫則流露出現代人的孤獨心情。拿著一杯紅酒,馬家雯不無憂怨地觀詩賞畫。
然而,酒吧的另一個角落,卻有另一雙深情的眼睛在欣賞著她。
當馬家雯杯中的紅酒快要喝光時,侍應生端來了另一杯酒。
「小姐,這杯酒很適合吃芝士,妳需要一點芝士嗎?」
「我沒有再叫酒啊!」
「這是我們老闆娘請妳喝的。」
「你們的老闆娘認識我?」
「她就坐在那邊,妳可以過去跟她聊聊。」
依隨侍應的指示,馬家雯看見了老闆娘。
老闆娘正在看著她,深情地,溫柔地,無限感觸地。
很多年過去了,這個女孩子仍愛穿迷彩軍褲和白色T恤,頭髮剪得很短,很男性化,但也很性感。
「余哲!」
「家雯,歡迎妳來我的店子。」
「余哲,妳為甚麼當起老闆娘來了。」
「這家酒吧本來是我堂姊經營的,上個月她跑去跟她的作家男友結婚,也不想再過夜生活了,就把酒吧讓了給我。來,為我們偶然再遇見乾杯。」
沒有原因,也不需要理由,馬家雯和余哲在這毫無預兆的夜晚,再次相遇,並且冰釋前嫌。
「我看妳今晚心情不大好,不是失戀吧!」
「我幾乎忘記了甚麼叫戀愛了,那又怎可能失戀呢!」
「這麼可愛的女孩子,怎能沒有男朋友呢!」
一時之間,家雯也無言以對,倒是余哲急忙澄清:「家雯,妳不要誤會我仍想纏著妳啊!我已經結了婚。站在那邊看著我的鬼佬酒保,正是我丈夫。」余哲滿懷幸福的樣子介紹自己的丈夫予馬家雯認識:「大四那年我再到荷蘭當短期交換生,在飛機上認識他,還把他帶了回來。」
眼看余哲生活得如此幸福,馬家雯不期然流露出羨慕之情。這一晚她和余哲夫婦把酒談心,暫且將明天的煩惱拋開,今朝有酒今朝醉。


翌日早上,馬家雯頭昏腦脹地回到辦公室,她的秘書如臨大敵地對她說:「莫經理七點半就帶了一位新經理回來,並且召見了各部門的經理,快輪到妳了,妳快點準備一下吧。」
還有甚麼好準備呢?馬家雯只覺得一切已成定局,新來的經理要施下馬威,必定會向自己開刀,她還有甚麼好準備呢?
因為睡眠不足,整個早上馬家雯不停地喝咖啡,喝得心跳加速,頭痛不已。
直到新來的經理請她到會議室,她才勉強站起來,拖著疲累的身軀離開自己的辦公室。
可是,當她步進會議室時,眼前的一切更令她頓時感到天旋地轉。
「怎麼會是你?」馬家雯驚呼。
「馬家雯小姐,我是總公司新派來的總經理,我叫做蔣文熙。請多多指教。」
「文熙。」
這個當年純情得不得了的小伙子,如今竟然又來到她面前,這位曾經對她傾慕不已的大男孩,現在竟成了她的上司。
「家雯,等了這麼多年,我們終於再次見面了。」文熙滿臉笑容地走上前來跟馬家雯握手,像個孩子似的。「我在總公司聞說這邊有一位名叫馬家雯的經理,我馬上爭取調派過來。我想,我們一定會合作得很好。」
「還未正式上任,就有總經理的氣派了。」
「我不是擺甚麼經理款,我只是覺得很高興,能夠再次見到妳,我真的很高興。」
「文熙,從前我以為你是個簡單的人,想不到在這麼多年之後,才發現你是最不簡單的一個人。」
「我的出現不會令妳不開心吧?」
「我很開心,我開心還來不及呢!」
不知是因為身體不好,還是興奮過度,馬家雯竟然不自覺地倒在文熙的懷裏。
終於,她還是要依靠著眼前這個男人,雖然她擺出副小鳥依人的樣子,但她並不覺得自己特別幸福。在她天旋地轉的腦海裏,此刻想的只是:「女流之輩,難道就要向命運妥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