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他終於拿筆了！

畫室裡有位學生，一直讓我很頭痛．他上課不專心、不愛畫畫、不愛拿筆、又愛亂碰別人的東西，其它的學生很怕和他同堂上課；然而，他自己並不在意．　

別的學生，上課總是很認真，長期下來，學習的成效明顯看得見．但這學生就是與眾不同，上課前他生龍活虎，一開始上課，他顯得意興闌珊，心不在焉，甚至發呆到睡著．爾後他的課，我愈來愈難上，他根本就不想動筆，二個小時的課，他寧願做別的事，也不願拿筆畫畫．

他的每堂課，都讓我費盡唇舌，耗盡精力．我不斷地鼓勵他提筆，也不斷告訴他時間一直在消逝，不動筆很可惜也浪費了學費．他左耳聽，右耳出，完全不當一回事，也不做任何繪畫的準備，往往別人都快畫完了，他的畫紙常常還是一片空白．對他，我很傷腦筋，不論如何苦勸，他都不為所動，衹是一律以“不會畫”來回應．不然就是說“妳都不教我！”，這句話最讓我哭笑不得，我不是一直在教他嗎？但我示範完後，他還是不動手．有時我氣餒到衹要求他要畫一條水平線就好，他仍然回以“不會畫”拒絕動筆．

最後拖到快下課，他的母親快來時，他才匆匆提筆，隨便畫畫了事．當然這種情況畫出來的畫，是不能和其它學生認真二小時畫出來的相比．由於那學生上課就是不太情願的樣子，每張畫都是在不得巳的情況下勉強完成，讓我不得不以為他“並不喜歡”畫畫．那學生來上課，除了愛看書外，就是愛找別的學生聊天，有時甚至會惡作劇；令我不解的是，他既然“不愛”畫畫，可是又堅持要學畫，每期畫完後，我都以為他不會再來了，然而事實非如此，他不僅每期必到，且從不缺席！他的出勤率是最高的，不論刮風下雨或遇到學校考試，衹要有課，他一定準時來，且從不遲到．

我對他堅持上課的熱情感到欽佩，但為何一上起課，他又故態復萌，又在那裡顧左右而不畫畫，實在令我大惑不解？看他對於拿筆畫畫感到如此痛苦，著實不忍，我好幾次都想從他的回答裡找到答案，我問： “你好像對畫畫感到很痛苦，為什麼你又要來上課呢？如果不上畫畫課，你就不會痛苦了，不是嗎？”他沒回答，衹是一直玩手上的鉛筆、橡皮擦．

由於他不願正面回答，我衹好從他的言談裡找尋蛛絲馬跡，每回他來，我都儘量和他閒話家常，希望他不要對我產生戒心，讓他明白，我是他的朋友，是真正想幫助他且關心他的好朋友．他其實是個心思很細的學生，表面上他愛開玩笑，嘻嘻哈哈，但對於表達自我是很謹慎的，他不會輕易吐露出心裡真正的想法，遇到不想回答的事，他會以“不知道”來避開．
若要卸下他的心防，唯有將自己居於和他同等的情境，我和他分享自己平時生活的點滴以及學畫歷程中所遇到喜怒哀樂．他很愛聽我說故事，漸漸地，他也能把我當朋友看待，也會和我聊得更近心靈，衹不過對於上課不怎麼感興趣的原因，他還是沒說，心細的他，懂得適時轉移話題．三年多了，他上課的情形沒有明顯的改善，他依舊不愛動筆，唯一的進步，就是他肯在最後關頭把畫完成，不會完全抗拒，或許在家裡，他的母親在這方面曾對他嚴加要求．

偶爾，我會看到他母親把他叫到一旁，嚴肅且低聲地警愓他，不外乎要他專心上課，然而他母親離開，他回到畫架前時，卻低頭不語，他在那裡沈緬許多久，我沒有上前打斷他的思緒，但巳經隱約知道問題的核心．有一回，他的母親直接站在他的後方，看他是否下筆？那時的他，手裡雖然拿著筆，卻緊張地一動也不動，他的母親生著悶氣，悄悄離去．

這時，我完全明白了，也找到了答案．原來他不是“不愛”畫畫，而是“不敢”畫．畫室裡的其它學生一下筆就很有樣子，畫出來的畫往往讓大人們驚嘆．他的母親來畫室看到的畫也都是其它學生的美好作品，他認為他母親希望看到他的畫和別人一樣的水準，然而，他做不到．這種壓力逼著他愈來愈不敢下筆，別人畫得愈好，他就愈不敢畫．他對自己沒有自信，他相信老師的“手”勝於他自己的“手”．所以他要我“教”他，其實就是要我“幫”他畫．

在一次的交談中，他告訴我，他是真的想學畫畫，這是三年多來，我第一次從他口裡證實他的心思，這給我莫大的振奮！我請他相信我，衹要他肯學，願意拿筆，我絶對讓他真正會畫畫．我也不斷給他鼓勵及心理建設，萬丈高樓平地起，初學者，畫不好是理所當然，不然何必要“學”呢？技巧的純熟也是得靠經驗的累積．他不需畫和別人一樣難度的畫，畢竟其它學生都是從很小就開始習畫了．他是他，別人是別人，我願意陪著他從頭開始．畫畫是件美好的事，一步一步按步就班，循序漸進，慢慢就能體會進步，且漸漸能品嚐到執筆的喜悅．

他的心防逐漸卸下，上次他來上課，雖然也是拖到最後，而且是最後十分鐘，但不一樣的事發生了，最後十分鐘他拿筆了，不再抗拒，願意認真聽我告訴他下筆的訣竅，他真的照著做，當他真正願意時，下筆就不同，的確是在“畫”圖，而非“填”圖．他的意外表現，差點讓我噴淚！我好高興，一步步地帶著他把畫完成．雖然衹有短短十分鐘，但巳經看到了曙光．

這星期他來上課，情況比上次更好了，沒有拖到最後，至少比以往提早一小時．他沒有再讓我三催四請，會自己坐到畫架前，主動擠顏料，主動打稿，我又驚又喜，不斷地稱讚他！且不避諱地表達，他肯拿筆，足以讓我高興得晚上睡覺都會笑． 起初，我還是守候在他身旁，當他的安全靠山，一旦他下筆遇到任何困難，我都可以適時提供援助，不讓他感到害怕孤單．他真的不一樣了，會用心調色，勇敢下筆，而真正下筆後，他才發現畫畫原來沒有他想像中那麼難，他彩筆下所呈現的美麗色彩和筆調，居然是他自己所創造出來的，這也讓他產生“自信”，並打破“做不到”的迷思．

看到他飛揚的神采，我感動得無以名狀，幾乎熱淚盈眶！這是他學畫以來，第一次從他的臉上看到畫畫的愉悅，他高高興興地把畫完成，歡喜地等待他的母親到來，我相信他是迫不及待想看到母親對他的肯定．我真的很高興，他終於拿筆了！衹要他願意，我也會一直陪他，慢慢挖掘出存在他內心對畫畫的熱情．

－稀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