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0-03 21:42:32解影

我對戰後台灣學生運動史的看法(二)

 

說明:這幾篇文章本來是2011年一月十八日上午,於谷關大道院,由東海大學人間工作坊和台灣文化研究社舉辦的「2011人間寒假生活營」,受邀擔任「台灣學生運動發展脈絡」這堂課的講師,在課堂上的演講錄音,經過稍事修改後,張貼在這裡,提供給對這段歷史有興趣的人一些參考。

文中的內容主要是個人閱讀和親身經歷的觀察與記憶,談不上說是一個客觀完整的描述,不過由於對這段歷史好奇的人多,但是做詳盡記錄的人幾乎沒有,我想個人的一些記憶雖然不見得正確,但是刊登出來,或許可以收拋磚引玉之功,提供有興趣研究者一個不甚穩固的起點。



保釣運動其實要分兩路來分析,一個是島內的保釣運動,就是台大的學生,和師大的學生,後來連東海大學,還有其他幾個學校的大學生都串聯起來,就開始在寫血書,然後連署簽名,然後還有遊行,台大學生遊行,沿著那個西門町、中華路一路遊行到台北火車站。那這個是在當時,在戰後第一次的大學生的大規模遊行,那因為它是在一個民族主義的包裝底下,所以被默許,甚至還有警察,甚至還有警察願意保護學生,維持秩序,不是像現在那樣警察過來打壓學生遊行。

那這個保釣運動產生之後,後來就衍生了一些大學生對自己社會的反省,他們同時反省到說,欸!!為什麼我們國家會連一個自己的小島都保護不了?是因為我們國家不夠強?那為什麼我們的國家不夠強?是因為我們國家的力量不夠。那學生在這裡可以做什麼?所以那個時候就有學生主張是,主要是台大在主張,發起所謂的百萬小時奉獻運動,他們覺得台灣的學生不能再只是「來來來,來台大、去去去,去美國」,要跟這個社會保持連結,要讓大家覺得說,我們應該走入民間,去為民間服務,去為社會服務。當時還沒有辦法想到說像現在這麼激進的什麼,搞社會運動啊,去參加什麼反核、反國光石化…那時候也沒有這種什麼社會運動,像反中科這種事情來給你參與。可是他們用一種很素樸的人道主義的感情,像東海建築系的許文雄老師說,我們要多去關心弱勢關懷人民,其實他們就是那個年代,生活在那個時候的人的社會參與,當時不可能想像到像現在這樣的激進的運動或抗爭,他那時候只能想到去農村、漁村裡面,去跟農民、漁民、去跟我們的同胞站在一起。那這裡面其實是一種很素樸、很素樸的那種社會主義的意識,或是進步的民粹意識。

當時的國民黨不可能不知道,不可能不知道走入民間、去跟民眾站在一起本來就是跟左翼思想有親近性,他經歷過大陸的學運和共產黨革命,怎麼會不知道這個東西?所以後來國民黨這邊就設下了重重的限制,它不可能阻止,但是他也不可能放你去做,所以他就,比如說你去出隊的時候,他就有很多的,很多的一些秘密的監視,或者說你到一個地方去,你要去做原住民或是工人的訪問的時候呢,他早就已經跟鄉長村長安排好了,所以你的訪問對象早就已經都安排好了,你要去訪問誰,不像我們現在這樣很自由的去訪問誰,更不用說當然最有名的就是救國團的成立,那等於徹底的收編這個力量,整個所有的學生進入社會服務的力量都被收編,大家現在想到學生的社會服務就會想到康輔社、帶動唱、魯拉拉,其實最先開始的社會服務,台大在談這些東西的時候不是想這樣子搞的,可是最後會變成這樣一個「康樂化」、「逸樂化」的意義,其實跟政治力量的介入是有關係的。但是不管怎麼樣,這至少開啟了一個很素樸的,一個對於社會服務、跟走入民間的關心。

不過這裡面同時也相應到台灣社會的變化,就是說,當時有兩本很重要的雜誌,一個是民國60年代初,一個自由主義思想的代表,叫做「大學雜誌」。那它是一個,算是..當時就是說,一個不是任何政黨的那種民族主義思想,也不是那種反共抗日思想底下,一個新的思潮的產生,有人稱它是國民黨的黨內改革派的雜誌。

後來到了70年代中期的時候,就出現了剛從監獄裡面放出來的文學家陳映真,然後他跟那個蘇慶黎,以前大家叫她蘇姐,兩個人合作,就辦了一份雜誌,就是很有名的「夏潮」。

90年代中期,人間工作坊的學長郭紀舟,在念東海歷史研究所的時候,寫了一本論文,叫做:「70年代台灣左翼運動—夏潮雜誌」,裡面對這段歷史分析得很清楚。在我看來,夏潮的根抵其實就是左翼文化運動,其實陳映真和蘇慶黎那兩個人的底子都是左翼的,可是當時沒有辦法公開的去喊馬克思主義,所以他們透過了很多對文化的、對民間的,民間文化、民間美學,農漁民弱勢團體,對人道的關懷,去包裝他們這個東西,去談,或者是用那個國父的三民主義的民生主義的主張,因為民生主義的主張其實是很接近社會主義的,例如:節制私人資本、發達國家資本,然後就漲價歸公、遏止土地的那種炒作,其實都是非常非常接近社會主義,他們就是強調這方面的思想,那後來最有名的一件事情,後來就跟現代主義的文學家打起來,就是鄉土文學論戰;那鄉土文學論戰之後,就碰到美麗島事件,然後夏潮就被迫停刊,嘎然而止。

那,在這裡面其實,我會覺得說,我會覺得說,其實跟我們比較有關係的,是海外的保釣運動。就是在美國的保釣運動。那關於在海外的保釣運動,我是隱隱約約從自己和一些老師的互動裡面感覺出來的。事實上並沒有正面地去談這個東西跟我們的關係。不過那個都是,其實只要稍微想一下,就會覺得這裡面關聯很深,因為當時海外有一支,在美國的那些留學生,他們也覺得說要保護釣魚台,他們甚至於還在華府那邊遊行抗議集結,就覺得要保護釣魚台,甚至去日本大使館和美國大使館遞陳情書、陳情抗議。後來他們發現這樣子釣魚台要不回來,當時國民黨政府對這個東西是很害怕的,還派人去監視他們,所以這些學生情緒上非常難以接受:我明明就是愛國運動,為什麼還要派特工來監視我?甚至還打小報告?他們看到國民黨的虛偽。也看到是說,其實在這個保釣的國際外交折衝過程裡面,真正的關鍵,其實在於國家的強大,所以那時候是分成兩派,就所謂保釣的右派和保釣的左派。

保釣的右派的話,主張說我們要革新保台,要回到台灣去,然後去改變台灣的政治,讓台灣更進步。那裡面有一個很重要的人呢,叫做馬英九先生,他其實參加過保釣,他是屬於這一派的人,他就有參與進去,只是他對外不說,可是也有人懷疑說,其實他根本就不是領導者,是國民黨派去的職業學生,要監視保釣運動,關於這個部份其實眾說紛紜,馬英九個人當然是否認,那你也找不到確實的證據。

保釣運動另外有一派就是左派,他們覺得要釣魚台會被搶走,是因為國際的帝國主義的力量,可是要怎樣反對帝國主義呢?在當時整個國民黨的..或是說三民主義裡面找不到思想資源,可是他們在60年代美國學生運動裡面,找到一個資源就是左派---馬克思。還有一些保釣學生幹部,在中國的大力邀請之下,就實地跑到中國去看,看到整個中國大陸的強大和壯盛,一方面滿足了過去台灣中小學教育的民族主義的訓練,真正的看到了那個「長江黃河」,同時他們感覺到說,因為其實很明顯的,你稍微想想就知道說,國際外交其實是實力原則,為什麼台灣會保不住釣魚台,因為台灣太小太脆弱了,可是中國就夠大了,大到可以對抗日本。那就是說會滿足他們民族主義情緒的地方,再加上說中國大陸的共產黨,當然也會對這些學生做了很多組織工作,後來很多很多學生,整個思想都朝向左轉。

那這裡面有很多很重要的人物。比如說,我不知道大家中學的時候有沒有看過一本雜誌叫做「科學月刊」?對,那個是我們念中小學的時候,就是要了解科學或是要學習物理化學,學習自然科學一個很重要的課外讀物,它的創辦人叫林孝信。他在海外創辦這個雜誌,可是他在創辦的時候,他一直都沒有辦法回台灣,一直到十年前才能回來,為什麼?因為他是保釣的重要幹部,所以他被列入黑名單,他一直都沒有辦法回來。

當時很多在海外參與運動的台灣學生,比如說反對國民黨運動、保釣運動…都被列入黑名單,根本沒辦法回台灣,林孝信就是其中一個。可是他是科學月刊的創辦人,包括李遠哲,台灣第一個拿諾貝爾化學獎的李遠哲,他都說他高中都看科學月刊,科學月刊是他很重要的科學思想啟蒙讀物。可是林孝信就是沒辦法回台灣。那他在美國幹什麼?他在美國辦台灣留學生的那種同鄉會,比如說你今天到了美國,你到哈佛、到柏克萊,他們就會派人過來照顧你這個小學弟,因為你一個人到了美國人生地不熟,對呀!來照應你阿,幫你找房子阿,幫你找地方住阿,或者說舉辦烤肉阿或是舉辦一些活動,就是要聯絡感情,有點像我們東海的寢聯。接下來也可能會來辦讀書會,來做一個啟蒙。後來有很多,我知道是說有很多很多,我們現在這些老師輩的朋友,當年都是在70年代、80年代的時候,在美國,其實是受到這些保釣的人,慢慢訓練出來的。他們之後也在帶這樣的運動。比如說,一個在90年帶跟東海學生運動很有淵源的一個老師蔡建仁,大家都叫他小蔡。據我所知,他在美國的時候其實也就是一直帶讀書會,然後帶什麼假日的烤肉,邀請招待美國的台灣的留學生。在這裡面其實都有些思想的啟蒙。或者是嘗試要組織、連結一些人。前不久過世的許登源老師,在美國的時候也在帶讀書會,帶台灣留學生念資本論。那許登源在90年代以前也沒辦法回台灣。因為他也是黑名單。反正我所知道的很多老師,包括我在北埔工作的時候,對我影響很大,教導我很多東西的一個老師—舒詩偉,他在美國好像也參與過這樣的運動,還有一個很有名的老師叫做丘延亮,這些人好像在美國的時候,彼此都有一些連結,還有活動。

他們那個時代的運動,根據一些茶餘飯後聽來的、未經證實的的各種八卦,其實他們內部還是有爭執,還是有不同的想法,對於就是說台灣的未來,就是說到底要怎麼去引發台灣革命,也會有一些思想流派、路線上面的爭執跟衝突,聽說還有什麼美西派和美東派之間的爭執。但這些通通都是無法確證的八卦,目前都無法確證。但有些時候我又感覺到,似乎當年那些的爭執甚至會影響到後來台灣90年代的運動實踐。因為甚至到90年代發生某些運動議題衝突的時候,還會聽到某些老師說:幹嘛又把80年代美國的幽靈帶回來?我就曾經聽到一位女老師這樣子說。

所以我就覺得說那一段歷史其實是跟我們有關係的。那我們現在很多的,一些比方說在80年代末期,帶我們念左翼思想的理論的一些老師,其實當年都是在美國受參加過保釣運動的前輩在啟蒙的。比如說台灣最早的介紹左翼思想的一本很重要的小書,叫做《意識型態國家機器》。《意識形態國家機器》這本書是翻譯本,翻譯的人叫做王菲林,他是一個搞電影和美學的,後來回台灣之後沒多久就病死了,可是他在美國的時候,他其實是跟保釣這群人在唸資本論的,他自己有在翻譯這些東西,他回來的時候就偷偷帶一些北部的學生在讀這些東西,那我剛剛說過的舒詩偉老師跟他很好。可見他們那些人都是一掛的,在80年代化整為零,慢慢回來帶、慢慢回來帶,所以現在有些當年的學生或讀書會的學弟妹,就變成現在學校的老師跟教授。所以如果你要我來講的話,我會覺得說,我們台灣,現在90年代萌芽、發展出來的台灣學生運動,其實在思想上面的傳承跟60年代末期的保釣運動比較有關係,反而跟日據時代的台共比較疏離,因為他們全部被殺光了或關在監獄裡面,他們一直到80年代末期90年代的時候才先後才慢慢放出來,我們才跟他們比較有關聯。那夏潮以及勞動黨這一批,在整個正統的左翼思想裡面,其實還是有影響力,可是在學院裡面,我總覺得好像保釣的那一批人比較跟我們有關係。

在這個部份的歷史,比日據時代搞反帝、反殖民運動的那個學生運動的歷史還更不清楚,因為很多當事人現在都還在。對!!不是因為當事人都不在了,而是因為當事人現在都還活著,很難講,真的很難講。可是我們可以從很多蛛絲馬跡可以感覺到有關係,有關聯,那這個就…很麻煩。像我們人間工作坊的指導老師趙剛,他也說他去美國唸書的時候就有參加過那個小蔡老師舉辦的烤肉會,跟現在一些台面上的老師在那邊參與,在那邊互動。他也在美國就認識小蔡,這些人都有些很有趣的關連,那到底他們有什麼樣的關連,對於現在台灣的社會運動實踐以及思想傳承有什麼影響就完全都不清楚,目前都完全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