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6-25 23:10:54解影

對社會學的一些想法...

下午一位曾就讀清大的學妹來訪,問了我許多關於如何研讀社會學與社會學理論的問題。本身專長是文學研究的她,因著自己個人研究主題和關懷,踏入社會學與文化研究的領域來。我對她敢於跨越既有學科界限的勇氣感到佩服,但是她的問題卻讓我不知如何回答。要怎麼念社會學?讀社會學理論?我自己這數年又是怎麼唸過來的?

我覺得除掉對接觸陌生領域的焦慮之外,她的問題更多應是一個態度的問題,而不是方法的問題。東拉西扯的跟她談了一些自己的想法、自己的經驗,卻覺得還是沒有抓到要害。送走她之後忽然想起在921地震發生後,自己寫的一篇文章,那是自己在書店讀到蔣勳的「歡喜讚歎」時引發的感想。蔣勳寫這些東西,主要在談藝術創作,我卻一直感覺到他同時也是在說社會學研究。

寫這篇東西時,自己才從大學畢業,剛進入921災區工作,那時對所謂社會學知識和學術研究的意義,正產生深刻的懷疑。雖然文章以一個深刻的問號作結,但是這篇文章讓我重新理解到什麼叫做「研究」,重新在心中燃起剛開始研讀社會學時的熱情。

希望這篇個人的感想,能給予其他對知識和研究的意義,產生疑惑的朋友一些幫助。



『我想,世界上從來不是先有了畫派,才有了畫,而是先有了畫,才有畫派。更正確的說,是先有了人,有了人在生活中的感覺,然後才有了畫,才被歸納成畫派。』

是的,同樣的世界上也不是先有了社會學理論,才有了社會學研究,而是先有了研究,才有理論。更正確的說,是先有了人,有了人在生活中的感覺,然後才有研究,才被歸納成理論。

在另一篇文章裡,蔣勳這樣說:『在法國的時候,有一次看到南宋馬遠畫的十二幅冊頁的複製品,全部畫的是水,大概是給學生講解的畫稿,畫了十二條河流波紋的特性。我看了很感動,我想作為第一代在南方建立家園的畫家,馬遠需要加倍的功夫。才能為這一片繪畫上的新山川造型吧!一條河由於土壤的質地;坡度的陡斜,都可能影響水質的清濁、流速的急緩,他所產生的波紋也是不同的。畫家一條河、一條河去觀察,不斷地試驗,最後把質地的清濁、流速的急緩,歸納成一根根準確的線條。他從格物開始,建立了他豐富而遼闊的山川世界。我看著這一套冊頁,真心對這樣的畫家產生無盡的敬意。然而我也擔心著,不知道馬遠的學生,拿到這樣的畫稿,會不會懶惰起來,不再去看真的河流,不再認真的觀察和解析自然,只是依樣畫葫蘆的畫下去,使得一根原來具有概括性的豐富線條,最後空留形式,只是一根無意義的符號罷了!』

『我更擔心的是,會不會有人,幾百年後,從江南到了台灣,仍然用這根線條來畫濁水溪,畫淡水河,使我們的山水世界沒有更新、沒有開拓,使台灣---中國繪畫上的新山川,永遠進不了中國的歷史』

如果連抽象、寫意的中國山水畫都是從具體的寫實、寫生而歸納、概括上來的,那麼號稱研究人類社會的社會學,又怎麼能離開對人類生活的觀察呢?我們難道不會有這樣的恐懼:從十九世紀到二十一世紀,從歐洲到了台灣,我們仍用前人的理論在概括、在解釋、在總結我們的生活?我們是否能像馬遠觀察河流一般,一個人,一個人去觀察,不斷地分析,最後把人和環境中的變化歸納成一個個準確的描述?從格物開始建立起一個豐富的社會世界(生活世界?)

二、

『我覺得我們的美術青年,有太多的理論,而沒有生活,有太多的大師,而沒有自己,有太多的藝術,而沒有人,有太多的技法而沒有心靈的感動…..。是從內心最深處狂叫起來的震動,對大自然、對人、對物質,無止盡的愛,才使一個藝術家,把所學過的一切技法都忘了,卻是從最原本的人出發,去創造了一種全新的美。』

『我盼望著在評審中看到一張陌生的畫。一張畫,我無法歸類,既不是黃公望的披麻,也不是倪雲林的一河兩岸,也不是米芾的雨點,也不是馬夏的拖枝與留白,既不是照相寫實的冷峻與虛無,也不是超現實的迷亂與怖懼,既不是學院素描的一成不變,也不是觀念藝術依樣畫葫蘆地玩一點浮面趣味….。我盼望看到一張畫,使我忘掉所有已經發生過的美術技法與觀念,一張畫,在美術上使我陌生,但在人的精神上使我熟悉,是我一直感覺著而沒有被人在美術中表現出來的什麼,使我面對一張畫,如同面對一個人,一個實實在在生活的人,而不是學院的學生。』

我們不也是這樣嗎?我們的社會學學生,有太多的理論,而沒有生活,有太多的大師,而沒有自己,有太多的社會學,而沒有人,有太多的概念、理論,而沒有心靈的感動….。

什麼時候我們才會有那從「內心最深處狂叫起來的震動」?並從這種感動和震動出發,去把我們所學過的一切理論忘掉了,卻是從最原本的人出發,去創造了一種全新的社會學詮釋?

是啊!我也多麼希望能看到一篇論文,一篇陌生的論文。一篇讓我無法歸類的論文,既不是馬克思的階級鬥爭論,也不是韋伯的新教倫理,既不是涂爾幹的社會分工論,也不是舒茲的社會現象學,不是實證主義的冷峻與抽離,也不是後現代的迷亂與虛無,我盼望看到或者能寫出一篇論文或一本書,它在社會學上使人陌生,但在人的精神上卻使人熟悉。讓人面對這本書,如同面對一個人,一個實實在在生活著的人,而不是學院的學生。

而如果我們從沒有實實在在生活過,我們又怎麼能寫出這樣的東西?

我們忘記了在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批判背後,是一個對社會弱勢者的同情與憤怒,否則他如何能寫出「資本主義的每個毛孔,都留著鮮血」這樣的字句?在韋伯精巧而又複雜推演的理論中,藏著對這個社會深刻的關心與絕望,否則那句「…從前的羽毛如今已變成一個鐵籠,而這個俗物(人)竟以為自己已掌握了世界..」和「學術與政治」中那捨我其誰的氣度又是從何而來?

社會學家原本就不是冰冷、抽離的在看待這個社會,在每個冷靜的目光背後,是對人的熱情關注,是從生命深處燃燒起來的熱情。是從「內心最深處狂叫起來的震動」,是『對人、對自然、對物質無止盡的愛!』!!

每個剛進來社會系的大一常會問學長姊:『讀社會系能做什麼?』初時,我還會絞盡腦汁告訴他(她):『讀完社會學,可以對..什麼有幫助,可以做什麼什麼…』。現在,再有人問我這個問題,我會反問:『先告訴我,你活著想幹什麼?』

如果連自己生命都掌握不住,卻不停的詢問,讀書的意義。不就像連想吃什麼都還未決定,卻不停的詢問手中的筷子可以做什麼用。

有用、無用,端視你想要在你的生命中創造什麼。我們最大的悲哀,恐怕不是念了一個在這社會上沒什麼出路的系,而是從沒認真的去面對自己的生命。



『我想我也許在苛求,但是我真的盼望,我們應該把「學來」的東西都忘了,大膽地去創造,斯特拉汶斯基的「春之祭禮」曾經被噓,尼金斯基的「牧神的午後」被指為猥褻,印象派的青年如何被辱罵,八大山人憤世嫉俗,徐文長佯狂度日…。要這樣勇於和世人的美的惰性相抗,才有藝術的創造,這些我們仰望的大師,其實首先是人,活出了一種人的典型,然後才成為藝術家,他們燃燒的是生命本身,藝術不過是生命燃燒後留下的灰燼罷了。』

馬克思、韋伯、涂爾幹這些社會學家,這些我們所仰望的大師,他們首先不也是個人,活出了一種人的典型,然後才成為社會學家?(或者是成為藝術家?社會學家難道不是另一種藝術家?)他們燃燒的不也是生命本身,而理論不過是生命燃燒後留下來的灰燼罷了!!

『哪裡有不燃燒生命,而能餘下灰燼的呢?』
『哪裡有不先成為人,而是藝術家的呢?』

告訴我,那裡有不先成為人,而是社會學家的呢?
哪裡有不燃燒生命,而能留下理論的呢?

『美是一個全新的人!』

社會學呢?



初稿2000.10.1 於霧都三義
一修2001/7/29於石岡大牛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