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6-16 16:36:39解影

第一篇散文---迷路情書

那年在朋友的鼓勵下,一向只會寫新聞稿的我,頭一次嘗試寫作散文,並參加地方文學獎,結果得到莫大的鼓勵,促成我後來對文學創作發生興趣的重要文章。

迷路情書

那天,妳說要帶我去拜訪妳的祖父母。據說是在石岡出生的妳,卻帶著我們迷失在果園的產業道路中,妳尷尬的解釋著:『環境變了很多,有點忘記了..』。終於妳還是使用了手機和妳祖父聯絡,找到了那條清楚的回家的路。兩位老人家聽了我們的敘述,用著不像是在替自己的孫女緩頰的口氣說:『其實在地震之後,我們有時出去買個菜、辦個事,回來也常會迷路或走過頭!』門牌號碼其實只對外地人和行政機關辦事有用處,在地人在認識自己生活的環境,往往是透過空間中某個特定的座標,也許是伯公廟後方某棵樹、也許是街角的某棟透天厝。地震,將一切都改變了,也許是某個地方高起了,也許是某個房子不見了,也許是街角某個遠房的族親不見了…..。總之,住在石岡的人失去了他們心中那個石岡的地圖,他們必須重建起一個新的地圖。

反而對我們這些地震後才到訪石岡的外來者,一切都是現成的,沒有這樣的問題。讓我們混淆的卻是那個過去的石岡的地圖。這裡曾經有個伙房?那裡曾經和這裡一樣高?我們必須不斷在心中想像那個曾經存在在這裡的石岡,反覆的和這個讓在地人迷路的石岡,做相互的辯證,然後設法和當地人共同創造出一個未來的石岡。

一群迷失在現在的人,和一群迷失在過去的人,共同在創造一個不可知的未來,。一群在地人,和一群外來者,在地震發生後共同生活在石岡這個地方。地震創造了新的斷層,卻又把過去原本是陌生的群體連結在一起。

石岡人或許早已十分熟悉這樣的經驗。就像妳的祖父母,在看到我時很自然地用閩南語向我問好,在知道我同事是在地人時,又使用客家話和她攀談。而面對妳這個從小在台北長大的孫女,又很流利的的用國語詢問妳生活的近況。是的這裡曾經是漢蕃的分界,一條土牛紅線畫開了原住民和漢人的界線,卻也創造了越界的可能。這裡是豐原和東勢,閩籍和客籍,工商業和農業,兩種不同的聚落,不同的群體,不同的生活方式的交界地帶。在地震之前,石岡的地圖和界線早已被打亂了無數次,石岡人卻又不斷的在創造新的連結、新的地圖,不斷的重新學習面對模糊而全新的環境。或許石岡重生的秘密就在這裡。

而妳呢?一個在自己的出生地迷路的石岡人。妳離開了初出娘胎時呼吸的空氣,牙牙學步時所踏著的泥土,到北方的都市叢林中求學和工作。都市叢林裡此起彼落的水泥建築和錯綜複雜的街道不曾讓妳迷失,妳卻反而在自己的出生地迷失了方向。妳整日在處理著許多五光十色和光怪陸離的新聞訊息,在收視率的要求和自己的理想間來回折衝。在晨昏顛倒的媒體工作後,卻還要找時間去學校進修,在複雜而陌生的社會學理論中,執拗的要走出自己的路。為了完成學校裡的一份社會學報告,妳懷著某種某種不可名狀的情感想要重新來認識這個地方。妳大膽的選擇了「土牛界碑的文化意涵與石岡災後重建」作為題目,想要在心裡重新建立一張石岡的地圖。卻發現土牛界碑在在地人的心靈地圖中,只佔有一個很小很小的角落。妳感到有些茫然、失落和無以為繼,妳仗著自己出生在這個地方而大膽前進,結果迷失在這個彷彿熟悉卻又陌生的地方。可是石岡的地貌就像我們每日的生活,看似一成不變,其實日日都有著細微的變化,那些不肯耐心坐下來好好觀察、好好在生活中去理解和感受以描繪出一張準確的地圖的人,這塊土地必將報之以懲罰。就像災後那些花了大把銀子做出來的各種重建計畫,終究只能放在政府部門的檔案櫃裡,沒有實際的作用。

妳真的是石岡人嗎?在什麼意義上妳還認為自己是一個石岡的客家人?一個只能和自己的祖父母用國語交談的都市叢林遊子?我略帶挑釁的向妳提出這個問題,妳卻以一臉的不可置信的表情回答我:我覺得自己一直都是啊!沒有什麼問題!是啊!妳中午時還和我談論著安德生的「想像的共同體」,現在對自己的認同卻又決定的那麼自然、那麼篤定。就像妳的祖父母很自然的就和不同的人使用不同的語言溝通,所謂「認同的混淆」這類社會學偉大的命題,在他們的生活似乎從來沒有出現過,也許在妳這個社會學的新生的生活中也從來沒有出現過。在地震後有許多的社區工作者、文化工作者湧進了石岡,也許有一天一場文化的風暴,會像地震般的侵襲這個小鎮,擾亂了石岡人心中那個認同的地圖。然而,放心好了,在歷史上石岡人面對過平埔族、泰雅族、閩南人、因中橫開通湧進的外省人的不同文化的衝擊,即使再來一場文化的風暴,他們依然會像面對這次地震一樣,很快的找到一份新的地圖,繼續平靜的生活下去。

歷史上的石岡人從來不曾迷路過,透過手機妳這個石岡的遊子也很快的找到回家的路,也許真正迷途的人是我自己。剛下來災區時,會給自己和外界許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就像是政府的「希望工程」、「心靈重建」等等偉大的讓人沒有辦法反對,卻又說不出個具體內容的口號。現在想想當初的這些口號其實都不是真正的理由,但究竟是為了什麼,卻又說不出來。或許只能說是一種執拗吧!!就像迷路時其實最好的辦法,是退回原先的出發點,但是有的人偏喜歡一直往前走下去。這樣做或許會有失足的危險,但是也常能發現到一些異樣、新奇的景色。「桃花源記」裡的那個武陵人,不就是在迷途中發現了讓無數後人神往的仙境嗎?同樣的執拗,讓我帶著第一次見面的妳,一起參與我的田野調查,然後又被妳莫名其妙的帶著去見妳的祖父母。(也許有一天我會莫名其妙的被妳帶著去見妳的父母…)執拗,讓一個早已對社會學理論失去信心,斥之為象牙塔裡沒有實踐力的理論建構的人,卻還是滔滔不絕的的向妳講述、分析各家各派不同的社會學主張。執拗,讓一個對台灣媒體的蒼白膚淺早已深痛惡絕,從來不看電視新聞的人,每週從石岡開車上台北,和一個在媒體新聞部工作的人喝咖啡。生活在兩個不同生活世界的陌生人,因著一份社會學報告,因著對一片土地不可名狀的感情,一種莫名其妙的執拗,而連結在一起。


只要帶著一點執拗,一點願意接受各種可能性的心情,迷路,或許不是一件壞事,反而可以發現生命中另一個可能,找到另一份新的地圖。

妳什麼時候還會來石岡?我再帶妳去走一條人跡罕至的小徑,也許我們會就此迷途,也許在小徑的盡頭有一個「桃花源」在等著我們。

2001/8/30 初稿於北埔
同年台中縣文學獎散文組得獎作品

下一篇:迷路續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