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鼓舞孩子的熱情 其他能力就會跟著跑出來
文/ 蕭如君 2003年《危險心靈》 直指台灣教育的矛盾與弔詭; 2010年《不乖》 更是喚醒在台灣教育下量產的安馴靈魂。 暢銷作家侯文詠總是善用舉重若輕的懇切筆觸, 剖析現實糾葛, 揪緊台灣長久不敢輕易正視的既成價值。 侯文詠在專訪中暢談他眼中台灣教育的模樣、 心中嚮往的教育真諦,以及孩子未來的生存之道。 記者:針對近期浮上檯面的校園霸凌事件, 您有什麼看法?根本的改善環節在哪? 侯文詠:校園霸凌愈演愈烈,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 台灣教育體系追求的價值過於單一, 也就是升學制度,缺乏多元發展。 如果每一位學生都是最棒的, 每個人都會找到自己的價值, 一旦學校只注重好成績, 單一價值無法滿足不受關注的孩子, 那麼他們就必須「自尋出路」, 也就是回歸人類的原始本能, 於是霸凌變成證明自己最簡單的方式。 因此,學校解決霸凌事件的長久之道, 不是叫警察、加強訓導,而是發展多元出路, 孩子就不必依附升學制度,獲得自己的發展空間。 基本上,我們現在的教育體制 還是為了跟得上升學制度的孩子而存在, 我相信孩子一旦找到自己存在的價值, 誰還會去打別人, 會打別人真的是不得已,沒有出路, 心裡不平衡,就會結黨成派, 尋找和自己一樣不服膺升學體制的同伴。 我的小孩在小學時, 有個同學的身形比同齡孩子來得高壯, 時常霸凌同學。 高中時進入籃球校隊之後,昔比今非, 他被培養成未來籃球國手,有了自己的出路, 現在變得很懂事,我看過他很吃苦耐勞的那面, 實在無法想像小時候會欺負同學。 成績≠能力 記者:您認為現代孩子有哪些特質 需要加以積極培養? 侯文詠:目前台灣教育主要問題 出在學校與社會「脫節」, 學校在乎的是學科分數, 可是一旦進入職場,我看的是你會不會跟人溝通、 容不容易了解別人的想法、作判斷時是否堅定、 遭遇困難時是否能承受、適應能力、 探索問題的能力、領導能力、創造力等特質。 我說的這些才是現實社會需要的特質, 卻沒有一樣包含在基本教育的學校課程裡; 學校所強調的規矩、聽話,並非在訓練這些特質。 所以即使看到現在學生對學校的態度很冷淡, 不見得全是學生的問題,還是要追溯到教育結構。 孩子在學科上的競爭力不代表將來出社會的競爭力, 像我以前念醫學院, 大家總以為成績最好的一定是將來發展最好的, 可是畢業20幾年回頭看, 成績最好的頂多就只是在社區開業, 而成績中後的學生每天玩社團, 訓練了組織能力和溝通能力, 現在可以從事的行業很多樣, 出社會就比較容易跳出來。 這樣看來,在學校考取好成績真的很絕對嗎? 我覺得越來越不重要了。 強調形式 抹煞學習熱情 記者:學校該如何幫助孩子培養 這些未來需要的特質? 侯文詠:我不知道為什麼學校很在乎 「看得見」的paper work。 有一次我受邀到薇閣小學演講, 校長告訴我學生有兩個小時的圖書館時間, 詢問我的建議,我說只有一個: 「孩子放進去以後,隨便他們讀什麼, 而且期末不必交報告」。 進去圖書館讀什麼書不重要, 而是要讓孩子覺得在這兩個小時很「快樂」, 下次就會願意進圖書館找書看, 這個教育方式就成功了。 之後校方也確實執行,出乎意料之外, 沒有學生在裡面胡鬧,一旦不需要以報告交換閱讀, 我相信孩子都是愛看書的, 之所以不看書是因為受制於規定只能看什麼書, 或是還要寫報告。 社會上需要多一點這種思維, 可是我們的國文教育大概是讀完大學就不想再接觸, 因為要背註釋、名詞解釋,這真的重要嗎? 重要的是欣賞文學意境、從中了解人生、 擷取智慧與經驗、發掘現實中可參照的涵意, 甚至是培養熱情吧! 但是現在的國文教育過於強調技術, 沒有熱情,其他都是假的。 舉例來說,我的文章被放入教科書中, 有一次我兒子問我: 「你的那篇文章學校會考什麼?」 考完之後他拿回來讓我考一次,我居然考八十幾分, 我兒子跟我說在他們班上排第十三名。 我心想天啊! 排在作者前面的十二名到底厲害在哪裡? 教育真正在乎的到底是什麼呢? 小學階段還沒有那麼大的考試壓力,學生還會閱讀, 不過國中以後被教科書壓得喘不過氣,很難再閱讀。 但是我很納悶,國高中階段不正是人格轉型的時期, 不是應該要讓這些作家 和思想進入我們的知識體系嗎? 我自認我的小孩到了國中之後就變得沒氣質了, 沒時間閱讀之後學到的知識只是為了考試, 問題明顯就是出在整體制度。 當今教育應該要實施「減法」, 我們犧牲孩子太多的時間, 反而是用一些不必要的東西去填滿空閒。 因此,我想建議學校,一個禮拜上兩天課就好, 放開一半的時間讓孩子適性發展, 孩子也不一定只會胡鬧和玩樂吧, 如果一個禮拜只要上學兩天, 你看他會不會打五天的電動。 教育格局 牽動國家格局 台灣教育體制引發更深層的影響就是, 不再培養出開創性人才。 比如電視劇,大陸是50萬人民幣一集開始作, 台灣會想說反正大陸也進不去, 所以一集只投資100萬台幣,便宜來作人氣, 可是這種品質沒辦法跟全球競爭。 我們縮在自己的世界很開心, 可是這就是「代工」的邏輯, 惡性循環中只能向下壓榨, 然後我們就輸掉了全球競爭力。 另外,未來兩岸的競爭屬於「格局」的競爭, 關乎國力,而非政治角力。 如果台灣繼續以培養employee的思維教育孩子, 那麼我們最好的運動選手會馬上改成大陸國籍。 去年美國教育改革開始教育孩子成為世界公民, 不能自傲,而是要成為世界人。 也不是說美國樣樣好, 只是他們的教育體系是有大格局的氛圍, 在台灣反而會被扭曲成「假懂」(台語), 老師只會勸孩子好好讀書,不要隨便碰社團, 可是我發現,我現在所有的本事 都是在大學參加社團磨練出來的。 鼓舞孩子的熱情 勝於打底子 記者:您認為人可以「不乖」,是否有基本條件嗎? 侯文詠:我曾訪問過曾雅妮,發現她英文講得很好, 但是她高中大學常常在世界各地比賽, 根本沒時間上課,為什麼英文可以這麼好? 她說,因為出國比賽一定要跟國外選手互動, 她會聽別人怎麼講然後背起來。 我想說,她先具備的是打球的熱情, 不過打球需要英文,英文能力隨後就跟上, 但是如果是為了打球而去學英文, 怎麼會學得好? 如果我們只是為了以後要做什麼而去學什麼, 反而學不好, 而是現在你在乎什麼就好好去做那件事, 有了熱情和動機,後續的附加能力自然會跟上。 可惜的是,台灣教育是本末倒置, 我們反而不鼓勵孩子的熱情。 我們的教育重點應是先去鼓舞那份熱情, 只要熱情是「真實」的,那些底子都來得及, 而且我們教育體系對那些底子的準備都足夠了。 生產線教育方式 擺佈未來人生 記者:對於現代人容易不滿於職場 而時常轉換工作的情形, 你認為也是一種不乖的表現嗎? 侯文詠:從小教育就沒有教我們 要「聽自己的聲音」, 整個國民教育是在教我們跟別人「一樣」, 要跟別人一致就必須壓抑自己, 然後我們對自己就「不敏銳」了。 我們甚至會認為自己其實「沒那麼重要」、 「沒什麼關係」,但是每一個沒有關係累積到最後, 我們就會變成一個異常壓抑的人。 於是年輕一代就這樣活著,不太管自己, 只管那個職位的角色要你演什麼, 然後就跟著演,沒有生命。 所以有人跟你說什麼職缺很好, 因為你要那個角色你就去演, 演了之後發覺這不是我要的, 所以很容易就想要抽離。 可是我會先想我真正在乎什麼? 作什麼事會讓我快樂?我有什麼本事? 然後我開始發現有人覺得我講故事很好玩, 我在作品中談論叛逆的議題大家喜歡看, 這些東西讓我了解我自己, 影響我成為作家、廣播主持人、編劇。 這些職位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就是我自己的展現, 那麼我就可以做很久。 如果你只是為了討好觀眾,所以故意那樣套用角色, 你會覺得愈來愈不舒服, 然後有一天發作的時候就會大叫 「老娘不幹了」! 我們實在太強調外在的位置, 而不在乎自己要什麼, 以至於到最後發現自己放不進那個位置, 因為我們連自己是什麼都不知道, 反而乞求靠這個位置來認識自己。 還是必須回到教育,從來它都不讓你認識自己, 甚至不鼓勵和支持你了解自己, 當所有細節都在追求一致化, 以致未來工作和婚姻都可以順從別人的價值, 這就是我們教育的影響所在。 可是每個人都有敏銳和細膩的感覺, 你是什麼只有你自己知道, 你在乎和不在乎什麼,只有自己感受得到。 孩子你看 還有更大的世界 我現在講的想法如果你相信、有共識, 我們就不會讓我們孩子百分百相信 那個單一價值體系, 你就會給孩子其他空間, 不會對於孩子成績差一點感到焦慮, 會讓他知道成績不是唯一, 如果大人有這樣的想法, 就可以給他更寬闊的世界。 台灣不能再培養出學歷特別高卻特別狹隘的人了, 他的世界就是既成的, 無法感受與他價值相抵的事,這就是我最不樂見的; 在我看來,最成功的台灣教育典範,也最可憐。 我很怕我的孩子只追求主流, 他小學只聽周杰倫,我就給他聽貝多芬; 看主流電影之餘也給他們看卓別林; 看台灣獨立,也會讓他們看袁世凱。 我想要給他們另類的知識, 這些alternative不代表一定能夠幫助他們達成什麼, 但是起碼不會被單一價值觀綁住, 讓他知道有更大的世界, 對世界懷抱一種尊重和探索的態度。 《卓越》雙月刊 2011年6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