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2-03 07:30:06Joseph Chien

離別感言

留在Ames的最後一個週末,這幾天我忙著收拾行李,整理東西,也整理自己的心情,回去之後馬上要開始工作,心情上、生活上都將是另一翻截然不同的轉變。出了社會,又回頭當了兩年多的學生,看看這學期新來的台灣學生,年紀有小我十歲的,我忽然覺得自己好像不再年輕了,時間怎麼會過的這麼快,我從不覺得自己年紀越來越大,總以為還有很多夢想抱負,很多不為人知的心願還未實現,而我還年輕,還有大好光陰歲月與本錢任我遨遊或揮霍。但是開始有一種自己熟悉的那個年代好像漸漸地悄悄地越來越遙遠的感覺,這就是人生必經之路嗎?

記得退伍後第一份工作在一間很大的公司當廣告企劃,光是我那個部門就有近一百個員工,除了工讀生之外我是裡面最年輕的。當時每天被規定要穿西裝打領帶上班,每天穿得正式出去見客戶,在那個時候常聽到人家說我是有為的「青年才俊」雖然我從不覺得一份薪水不高很平凡的工作有什麼好被稱讚的,但當時的我初出茅廬,有的是理想抱負,雖然稱不上才俊,起碼真的是青年。在那家公司待了一陣子,得到很多經驗,也看清一些事,高興的不順遂的都有。那個歷史悠久的公司,很多像我一樣退伍後第一份工作就進去的員工,一待十幾二十年,公司不斷成長,在這種公司上班起碼求得了溫飽與穩定,升遷的事看運氣不一定,但是機會是一定有的,很多人就這麼一待就一直待,我常常早上趕著去上班打卡,看那些資深員工日復一日做相同的事,過相同的生活,我問過自己:這種日子我希望一直過下去嗎?這真的會是我想要的生活嗎?

我很敬佩有一位在公司待很久的員工,從我剛進去上班開始,就經常收到他寄來的個人創作武俠小說,他透過公司的電子郵件系統發表文章,我很佩服在這種繁忙的生活裡還有人有這種毅力做自己想做的事,純粹的追求自己的興趣,與金錢無關。後來那個人竟然離職了決定在家專心寫作,這更讓我佩服,下這種決定需要很大的決心,我想到名作家侯文詠的例子,他寧願放棄人人稱羨的台大醫院的醫生不做,專職寫作,寫作的收入一定無法和醫院的工作相比,但起碼他還是個知名暢銷作家,作品有一定的市場。而我的同事相較之下更是有勇氣,做自己想做的事,走自己的路。

眾多因素的考量下加上個人也有留學的念頭,於是就離職了準備留學考試申請事宜,這期間我找到一份可以不必上下班的兼職編劇工作,這種工作真正是我的興趣所在,我很樂在其中。我喜歡創作,迷戀上這種無中生有的過程,現實生活裡不如意的事十之八九,我常感諸事不盡如己意,半點不由人,如學業、如感情。人總是尋尋覓覓的追尋,而結局總是不確定,當學生時熬夜苦讀、擠補習班,犧牲睡眠和休息,但是不見得就有好成績;談感情時患得患失,投資抱酬率也不見得成正比。世事原來都這麼不能如心之所願被掌握,而這正是人生中最奇特的一項特質,那就是對於未來我們有不確定感,因為不確定所以要努力,用我們極有限的智慧去計畫未來,用我們的付出去估計將有什麼樣的結果,這就是人生。而創作是一件百分之百由自己控制的事,全部我一個人可以決定,寫的好壞因人而異,我不求寫出曠世巨作,只要我能寫、愛寫、願意寫,享受創作的樂趣,即使創作是孤獨的,但我從過程當中感受到的是,現實中無所不在的不確定感,在創作過程裡被另一種事事由自己掌控的支配感所取代。透過寫作,我知道世間還是有一種我可以掌握的事情,我可以決定他的長度、寬度、深度、廣度,這種感覺,讓我更有自信。我想起作家黃春明說過:他從小成績不佳,人際關係不好,長期的被否定讓他有自殺念頭,因為覺得自己一無事處,但他覺悟到自殺的事情本身就是一件可以由自己掌握的事,他可以決定自殺結束生命,也可以決定不自殺讓生命延續,這種念頭讓他體會到自己並不是一無事物,起碼自殺這回事他有辦法掌握處理,這一個轉念,讓他從新肯定自己,從否定中尋找自己的價值,也讓台灣多了一位重量極的文學家。

在打包的過程中,在衣櫥裡翻出一條從台灣帶來卻在美國從未用過的領帶,當時是打算在需要上台報告Presentation的場合使用。從前上班時總是很不喜歡打領帶的感覺,脖子像是被束縛著,講話都覺得受影響。再過不久我又要開始這種生活,也許又要打上領帶,裝著一副正經模樣,在現實社會裡穿梭打滾。留在台灣的那些西裝褲、襯衫該要拿出來了,這裡日常穿的T-Shirt、牛仔褲該要收進衣櫃了,現在這個沒有型的髮型,可能以後偶爾也要整理整理。我即將回去,而我的生活將會有這麼大的轉變,想到這些,我竟然開始懷念Ames的時光,我雖然人在美國,卻始終沒有喜歡過這裡,我抱怨這裡沒有飲食文化,垃圾食物當主食,傷胃的藥水當開水,冬天大雪紛飛出門多痛苦,天乾物燥,一天要被靜電電個好幾次,天冷時多想有一碗熱豆漿,夏天熱呼呼找不到一家賣珍珠奶茶的攤位。我總覺得美國人真無聊,假日擠在一起喝酒跳舞當有趣,玉米田挖幾條路出來當做迷宮,找幾個工讀生躲在裡面嚇人,居然也會大排長龍。而現在我,開始悄悄地懷念著啃教課書、趕報告、跑圖書館的學生生活,很快的,以後取而代之的是趕報表、見客戶、跑三點半。

電影「刺激一九九五」裡,關了幾十年的老犯人,出獄後反而適應不良,故意惹事想再入獄從事老本行,後來生活不適應太過痛苦而自殺。電影裡有句話:在監獄這種地方,一開始你討厭它,後來你習慣它,到最後你不能沒有它。人會被環境所制約,我在美國待的還不夠久,連第二階段習慣它都還沒完全達到就要回家,反而是臨走之際,一種奇妙難以言喻的不捨心情徘徊於心裡,我將在不久的將來再回來,到時又將是另一種不一樣的心境,這樣也好,讓我改變個環境,從這個從未喜歡過卻又想在這裡求學圓夢的地方抽離,好比我離開台灣後才真正靜下心情花心思回顧從前的點點滴滴,我會在離開美國後仔細的想想這兩年多的日子帶給我的意義,不管好的壞的開心的痛苦的。在台灣二十幾年,其實也是另一種的制約,離開那裡到外地生活,體驗另一種不同風俗文化的異國生活,並非全然沒有意義。過程即使不順遂,日後回首,點滴在心,或許更有意義。軍旅生活如此,留學放洋的日子又何嘗不是。男生都在當兵時瘋狂的期待退伍,每天對著月曆劃XX,瘋狂的想逃離,每個人卻在退伍後拼命的緬懷當年服役的點滴,逢人就談服役的當年勇。我在留美時抱怨排斥,卻在啟程之際開始懷念,人真是矛盾的動物。

今天下起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雪片紛飛,輕輕的飄散在陽台前,我伸手想抓住幾片,總是抓了個空,同時間,手背上已經沾了好幾片透明雪瓣。一心汲汲於追求,張牙五爪看似撲空,其實早已經擁有。雪積未深,堆不出雪人,留不下並排腳印,看不見足跡並不表示就沒有走過,我悄悄地走,將會趕在大風雪來臨之前,回到我溫暖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