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老師，二十八歲，著實不像個教書的先生，應該是個披著晨褸，就著窗邊，啖著茶，傷春悲秋的女人。然而，他是個教書的先生，而且，有一個極為紅顏薄命的名字，叫小宛。落紅不帶雪冷，風吹了就跑似的，瘦弱的身子骨，大紅的配色，招搖著，像一面旗幟。雖然雪白的皮膚，紅豔豔的唇膏，原本就已經顯小的雙眼，更形微不足道，倒是豐厚的唇，添了幾許嫵媚，不像學校裡的老師包頭厚髻，中規中矩，董老師的頭髮披在雙肩，隨風輕舞，套句巷口大娘的話，輕浮，不正經。在仍舊保守的年代，引起不少的巷議街談。甚至有傳言董老師這樣的年紀還不結婚，肯定是有些什麼毛病，要不就是有缺陷。可是，董老師似乎充耳不聞，依舊做他亮眼的杜鵑、夏荷、海棠、冬梅，亮得刺眼，豔得鼻酸。莫小彤就愛董老師的樣子，幻想哪天長大，也要燙個最時髦的頭髮，塗上漂亮顏色的口紅，對他而言，這就是女人該有的樣子。
莫小彤常兜著董老師轉，纏著董老師問問題。董老師也十分心疼這個孩子，可是，在莫小彤國三那年，董老師轉走了，就像一滴水，擲地無聲，像他身上隱微的香氣，滲進空氣裡，蒸發了。
「聽說，結婚去了。」
「也該找戶人家了，都這把年紀了。」
「肯定嫁得勉強，正經人家，誰要這種女人。」
「人家再說也是個教書先生，別胡謅。」
這樣的話題沸沸湯湯，莫小彤不信，如果真的找到了愛，董老師不會對那首詩有那樣幽微的哀傷，話題依舊滾燙，不過，煮滾了的水，終是會平靜的。綠色的樹林不再開花，又回到陰鬱的灰，厚重的綠，國中的最後半年，莫小彤發瘋似的努力，像要擠乾自己。
畢業那年，莫小彤收到了一個小小的郵包，油面的牛皮紙裹著一個小方盒，那是一條口紅，金色的塑膠殼，黑色的底座，旋出珠紅色的香氣，是董老師身上的味道，小方盒裡，除了口紅，靜靜躺著一方紙籤，紙片上寫著那首詩，「願你找到真愛。」，詩末，靜靜落著這一句，句點，顫娓娓的圈住，一排排的字跡，像墳塚。衝進廁所，鏡子裡出現一個莫小彤熟悉又陌生的臉，那紅，在莫小彤的心裡開出一片春天。有些東西變得不同，而莫小彤卻說不上是什麼。
同年夏天，蟬鳴方熾，莫小彤考上了北一女，又開始了另一階段的努力。這樣的爭氣，著實讓莫家著實神氣了一段時間，好一陣子，莫家又熱鬧起來了，來來往往都些恭維的身影，放榜的那天，莫家擺起了酒席，宴請巷子的朋友，桌上多了過年才會吃的臘肉，莫小彤望著由鋪天蓋地的加工髮夾屍骨所堆疊成的菜，沒來由的沒有胃口。菜盤，滿出了圓桌的邊，鄰居油滋滋的嘴，嘩啦嘩啦的稱讚著。
「我說老莫，你們家有這個小彤，以後不愁吃穿啦！」典型山東人豪放的嗓子，胡伯伯是爸爸公司的同事，拍著他的肩膀猛嚷嚷，莫家出好筍，未來不愁吃穿。
「唉呀！將來到大公司上班，釣個金龜婿，讓你爸媽想享清福啊！」
「你們別淨誇他，小孩子會驕傲的。」莫家的爹，笑得合不攏嘴。
「如果小彤是男的，更好，肯定是個棟梁才。」
「吃飯、吃飯，話那麼多，罰你喝三杯。」
這頓飯遮莫要吃掉莫家一兩個月的糧，可莫家倆老卻喜孜孜的看著人潮像海一下捲去所有積蓄，不過，他們有莫小彤就夠了，他們一向是這樣覺得的，也一向這樣提醒小彤，小彤是莫家的唯一，就算心底明白知道，鄰居街坊背後總是會加上一句，要是小彤是個男的就好了。莫家從不以為意，大傢伙也相當識相的不在莫家人面前提，不小心說溜口，總也哼哼哈哈帶過，莫小彤心知肚明，更是努力，他要證明自己，為莫家爭一口氣，一路走來，莫小彤像一抹綠，是莫家掛在門簷上的一面旗，招搖得緊，宣示著莫家前途光明。而莫小彤必須要確保自己，終年長青，只有用比以前更多的時間，用知識餵養自己的靈魂。這株綠芽必須在三年內茁長成一棵樹，然則，樹一樣的女孩，切開來是清晰可辯的年輪，一圈一圈，用青春換來的烙痕。對莫小彤而言，他只不過是從一個綠色的小林子，換到一個更濃更綠的大林子，不一樣的是，他不再是一棵石頭，而是一株小苗，用力的吸收養分，努力的成長。口紅，躺在抽屜裡冬眠，莫小彤捨不得用，偶爾拿在手心把玩，也小心的不讓家人看見，看到哪一抹嫣紅，總讓莫小彤想到那黏呼呼的春天，凝在黑板的詩。總有一天，他要找到如詩中可以讓他不顧一切的人，把自己開成最美的一朵花，告訴他，曾經在亙古的從前，有著這麼美的詩篇，這麼動人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