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1-30 15:53:53C 貓
誓言 第二章 母親
第二章 母親
莫,不是個大姓,在人情淡薄的台北,像海水不經意撩撥的海沙,飄搖擺盪。莫家的上一代,在抗戰時期隨著軍隊退守台灣,像大多數的外省人,就在這澡盆般的盆地裡,做了一顆被洗下來的垢,緩緩的沈澱,靜靜的被遺忘。
莫小彤回家,總要穿過一條溢著百樣味道的小巷,一進巷子便是王老伯家的黃豆香、丁大嬸的湖南菜、一貫的深灰色,冒著青苔的牆緣,繫著這條巷子十幾戶人家的一日出日落,這條巷子,只有春天時,丁香、紫藤鞭炮似地橫衝直撞,豔了莫小彤一年當中四分之一的記憶,莫家在巷子底,小小的一落,堵住巷子,一巷子的奔放也在莫家打住,就像一的沈靜的句點,輕輕的卻很明確的終結。打開小紅木門,繞過成堆髮夾,與一落落裝滿成品、半成品的麻布袋,暴屍遍野的加工品,母親一個一個的收拾,一毛,兩毛,在莫小彤眼裡俗不可耐的髮夾、胸花,撐起莫家半邊天。側著身,經過母親因常年久坐顯得發福的身軀,母親沒有抬頭,莫小彤也沒有出聲,這是一種長年累積的默契,壓低身子,鑽進木板格起來的小房間,三夾板的木邊,老是刮傷莫小彤的衣物、指尖。一塊小榻榻米的空間,堆了滿了課本,用得小心翼翼的日曆紙,以及從圖書館借來,買不起的書,就著床,也就是張簡便的書桌,小小的雞心燈,給莫小彤點亮希望,他知道,努力,就可以不再過這樣的生活,這是父親、母親從小的教誨、告誡,暮鼓晨鐘。
放下書包,用顯黃的白瓷杯給自己裝了杯溫水,家裡的水,永遠溫溫的,被保存在被光陰泡白了的紅色保溫瓶中,將塞子塞好,小心翼翼的放在小桌上。莫小彤瞥見母親大佛般的身影,重複著日復一日的動作,撿花、沾膠、一黏、一丟,有著一氣呵成的流暢美感,彷彿是呼吸一般自然的反覆。人老珠黃,用來形容瓷杯,跟用來形容莫小彤的母親一樣貼切,顯肥的臉,突兀的皺紋,紫藤般爬上眼角跟鬢邊,讓莫小彤不禁想起黑板上的裂綻,母親王氏,有一個讀過書才取得起的名字,叫做起雲。曾經是大戶人家的女兒,捨棄了門當戶對的婚姻,選擇了落拓的生活,黑色大門碰然關上的恩斷義絕,使莫小彤從未見家中的長輩。這件事,母親從來沒有提過,卻像空氣般悄悄滲出,又被纖細的莫小彤給察覺,然則,這並不能改變什麼,莫家千篇一律的生活,就像一個頑固的句點,坑坑疤疤的堅持。
出了門的母親,什麼貴重的首飾都沒帶,身上嗅不出有錢人家的嬌貴氣息,唯一留下的證據,是一只皮質相當好的皮箱,做工細緻,樣式也挺時髦,母親長年將他擺在衣櫥上方,每年夏天,曬在院子裡,像帳棚,撐起記憶長長的甬道,蔓生著母親一輩子切不斷的糾葛,就像儀式般,小時候,夏天第一道蟬鳴響起,母親都會小心翼翼的將皮箱搬起,咬著牙的表情,精準的度量了皮箱的重量,莫小彤只能抬著頭看著母親,吃力得幾近流淚的表情。沈甸甸的箱子有條長長的皮帶,用來固定皮箱,像鞋子上的勾釦,用來固定雙腳,束縛一生。一拉,一撥,像是彈奏一個古老的樂器,樂聲響起,旋然停住,這樂曲只有六個音符,打開是前奏,曝曬是進行曲,而最後以闔上為休止符。
箱子無語,收進一方朗朗陽光,卻將母親的過去攤了一地。每次,只要是曬箱子的午後,母親總是怔怔地望著箱子,望著從箱子裡取出的衣物發楞。那是一件綴著大荷葉邊的洋裝,有著兩個別緻的蓬蓬袖,手肘到手腕的地方則是窄小秀氣的剪裁,胸口有綴著金絲的白紗,下半身則是三層的輕紡紗,綴著小小的碎荷葉及略為顯大的蝴蝶結,撲鼻的樟腦味,鑽進每一絲纖維,就像美琪藥皂相近莫加上上下下的毛細孔般,洋裝底下是一雙白皮鞋,和幾張略泛茶黃的照片。照片中的人,莫小彤從未見過,其中一張有很多人的照片,看來像張全家福,正中的男人西裝油頭,妝整得十分體面,身旁的女人身著滾著細緻鑲邊的上海式旗袍,兩人的左右各站著一個孩子,一男一女,一左一右,露出靦腆的微笑,男的著全套的西裝,領口還打了個小麻花,女的身穿小洋裝,黑皮鞋,每個人的嘴跟臉都被攝影師著上了粉紅色,這是流行,說是看來氣色好,黑白照片上的紅,看來像是給死屍上了裝。另一張照片,是母親結婚的照片,身上穿著的,就是每年攤在陽光下的這件洋裝,身邊的父親,中分的頭髮顯短,輕輕的執母親的手,母親低著頭,表情隱去大半,留下臉頰邊的酒窩。還有一張,是著著軍裝的男子,削瘦,明朗,尤其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炯炯有神。
「媽,這照片上的人是誰啊?」莫小彤曾經問過,母親推說是遠房親戚,莫小彤並沒有追問,等到識了字,莫小彤已能讀懂相片背後的思念,那張有小孩子的照片,背後寫的是「吾女起雲惠存」,想那穿著洋裝的小女孩,正是母親,而以母親的年紀,能拍到照片,穿上洋裝,可不是普通人家做得到的。男人的相片背後,蒼勁的筆跡,寫著的,正是董老師黑板上寫的那一首詩。那是一種什麼樣的誓言,莫小彤不懂,卻懂得這隻字片語早已竄進母親的血液與生活,與呼吸同存。現在莫小彤已經能夠搆到箱子,而母親逐漸臃腫的身軀已經不再俐落,每每曬箱時,都由莫小彤代為搬動,母親不再有吃力的表情,卻依舊帶著淚光,堅持著開箱關箱的儀式絕不假手他人,他仍舊是交響樂的首席演奏家。父親出門後曬箱,回家前,偌大的箱子已經安安穩穩的躺回櫃上,這樂曲並沒有在父親規律的生活揚起灰塵,或者說,這也是他規律生活中的一部份。不被看見,也是一種踏實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