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6-18 01:18:38巫時

年獸

  從台大旁邊沿著新生南路走,經過台一冰店,經過至今記不得名字的一家義式餐廳,經過紫藤廬,經過一些不認得的路段,然後在陌生的路口停了下來。

 

  原本他說,要帶我走去大安森林公園。走到一半時我一度懷疑是不是應該轉彎,他卻覺得不是,直到此時他才驚覺「好像剛剛那裡才是」。我拿出手機點選行動上網,費了幾番工夫把目前位置設定為起點,大安森林公園為終點,螢幕上便出現該怎麼走過去的路線。剛才確實是走偏了。

 

  但我們卻沒有繼續走過去。現在是2012年的前夕,晚上七點左右。我早上上了家教,中午和他一同吃了燒肉,下午和友人couple double date兼玩桌遊。後來他們走了,我們卻不知道該何去何從。他其實有點想看煙火,但我跟他心裡明白彼此都不喜歡人擠人的地方,他連師大夜市都不想走進去,何況是人牆阻隔,讓人動彈不得的101。然而我們現在就已經動彈不得了。我問他該怎麼辦。他想了想說,那就「順路」走去大安森林吧。只是沒想到路途如此不順,道阻且長,聖誕節上禮拜就過完了,紅鼻子麋鹿卻仍意圖使人迷路。原本想說到了大安還可以去找聖保羅(和某些捷運站內的聖瑪莉不同),那家重芋泥蛋糕至今令我回味無窮,我搞不好快一年沒吃了卻還記得它天然醇厚的味道,害我之後就排拒了大部分的廉價芋頭麵包、芋頭車輪餅,人工化學味尤重的芋頭冰淇淋更是敬謝不敏。(但我卻沒告訴他說,那家店是我上一個喜歡的人推薦的,那傢伙是個不折不扣的芋頭控,一天不吃就會頭痛。)

 

  幸好沒有真的過去。我不禁如此想。因我基本上是個誠實的人,雖然平時極力隱瞞自己的過去,但在「適當」的情境下也許就會不小心開始回想、追憶,一些該說的、不該說的就會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我望向他的身影,淒風苦雨使得他小型的身軀有點瑟縮,我從沒和比我高的人在一起,而他比我矮了十公分又不愛帶雨傘,擺明了就是要我一人獨撐大傘,黑色的布幕把他籠罩進來,我們成了即興演出卻沒戲唱的苦命演員。在這最後的一個夜晚我們似有目的卻又漫無目的地走,我雖是台大學生卻極度沒方向感,文學院的活動範圍又往往只在前門到圖書館,他一個外校生明明沒來過幾次卻能自告奮勇領著我走,只是不巧走錯了路。但我們雖是演員卻只是彼此的觀眾,並沒有其他人看著我們出糗。我告訴他更糗的事是我曾經跑去國北教聽演講,在那邊讀的高中同學從傳說中的美食118巷幫我帶路,路途感覺並不曲折,演講過後他說有事要忙問我能不能自己走,我說可以,但夜幕低垂,所有我以為清楚的指標頓時變得模糊,我無法將眼前的路化約成一張地圖,它們互相勾結纏繞成了一座讓我找不到路的迷宮。我只好找了一間超商(二十一世紀的台北城只要走三步路就有一家),向店員說「請問台大在哪裡」,深怕他問我是讀哪間大學的那樣我可能就會立刻把自己降級到政大師大甚至可能是從成大上來的──所幸店員只是問了我知不知道附近的某些地標,像小巨蛋之類的,還為我畫了一張簡單的地圖。像我這種只能刻舟求劍的人,只要按圖索驥可以辦到的事都不可能難得到我。於是我三步併作兩步地繞回了118巷,回到了學校後門,回到了總圖,之後我又回復成那個熟知「台大」的我了。

 

  所以一切都是「白天不懂夜的黑」的錯。我這麼對他說。現在是真心話時間,因為我們正在夜晚的迷宮中進行大冒險。他則和我談論起過去是怎麼和朋友跨年的,有一群高中時的朋友會固定聚在一起,不管是知心好友還是狐群狗黨,在這個夜裡大家都和樂融融,一起去吃燒肉,釋放出很多的煙和火,嘴角也綻出許多燦爛的煙火。然而後來大家不知是什麼原因就分裂成各自的小團體不再團聚,他原有的三五好友中也起了爭執而彼此僵持,在選邊站中他傾向了最勢單力薄卻也最霸道的那個友人,因為他知道那人一直都沒有什麼真正的朋友,但日前他們吵架後也不再講話了,雖然只要有一方道歉兩人就會和好如初,然他已厭倦了永遠要當那個先低下頭的人。「錯並不是只有在我。他卻總以為他沒錯。」他說。這個該死的跨年夜促使他每年這個時候往事都要湧上心頭。最後我們決定隨便找一台公車搭回公館,再搭上捷運回到他在石牌的住所。

 

  他住的地方網路有時斷斷續續,夏天沒有冷氣,跨年夜也沒有電視可以看轉播。Youtube上有人提供101的現場連線,卻在倒數的前十秒鐘斷了訊號。於是我們默默地跟著螢幕右下角的視窗一同倒數,看著時間從2011跳到2012,我們凝神看著日子從眼前走過。整個房間,整個房子彷彿只剩下我們,沒有其他人能夠打擾,儘管和他決裂的那個友人就住在隔壁,有時還冷不防高歌一曲。我的友人則更新了FB訊息,說跨年的煙火沒有想像中順利,他們只看到了一陣「煙」火。我吐出了幾口氤氳的熱氣,抱緊他的身體想告訴他「你還有我」卻說不出口。他卻回抱了我,和我說「我只要有你就夠了。」於是我們四肢顫動,再沒有別的話好說。


2012/1初稿 2012/6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