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3-12 21:50:49巫時

(刊於明道文藝396期,又,上頭的名字寫反了)

 

一切得從我注意到爬樓梯這件事說起。「注意」這個詞太有警覺性,正確來說,是「意識」。

 

我的習慣是,爬樓梯時左腳先踩上去,最後以右腳登陸(我的世界似乎以雙數階居多)。下來的時候一樣先伸左腳,一格一格地踩,只是很奇怪,在倒數第二格的時候我會停住(這時是右腳),接著我跨出左腳,略過最後一格,直接著地。

 

一直以來(從我發現自己會爬樓梯以來)我好像就有了這種癖性。麻煩的是在我「意識」到這個現象時,我就期望在每一次攀爬時都能完美抵達終點(或起點)。這時樓梯變得巨大而艱難。我踩上去,邊走邊數算階梯,無視於迎面而來的人群(因此經常產生不可預期的撞擊──)。後來我學乖了,先不顧一切扶搖直上(下),快到盡頭時再作判斷(觀察剩下兩格或三格),即時反應。

 

幸好我的生活範圍都很固定。目前已經能(下意識地)在學校和自家的各式樓層間拔足狂奔。

 

二、

  就像是眼睛的眨動一樣,原本極自然的運作,但當我們「意識」到它時,反而就沒有辦法回復正常了。總是無意間,因為自身的「意識」而干擾到萬物的律動。

  

  而我的耳朵和右手,在執行腦袋派遣的任務時也遇到了意識的問題。

 

  我喜歡聽音樂。從前是偶爾買些CD,錢不夠就和朋友借,堆在家裡的唱片在家裡躺成一排,不斷地重複播放。直到去年我終於存夠錢買了一台iPod,人生才有了轉變。我把喜歡的歌曲灌到電腦裡,匯入iPod,有空的話再找歌詞補上,甚至放進專輯封面。我戴著也帶著它,穿梭台北的街頭,擁擠的人/車潮,在車廂裡找到自己的聲音。

 

  iPod最為人稱道的是它的專利轉盤。有了這種轉盤,尋找歌曲時不必拼命按按鍵仿若大海撈針,只要用轉的──所有曲目在轉瞬間映入眼簾,執行各種功能也不再那麼麻煩,只要我們用食指輕輕地在轉盤上畫一個圓。

 

  但我沒想到的是看似方便的功能也會帶來麻煩。iPod除了聽音樂還有一個「評分」功能,評分的方式亦很簡單──用轉的。每首歌曲都有一到五顆星可以給,聽到喜歡的歌曲,很簡單,轉一下畫面就頓時閃現五顆藍色小星星。而這也是「意識」的開始,我聽歌的方式不再是單純地享受音樂──我在想這首歌值得幾顆星星。能有幸被我加入隨身攜帶的夥伴們,多半都帶有它們特有的嗓音,也許沙啞也許清新,也許渾厚也許高亢。每首我心儀的歌起碼都應該得三顆星──但三顆和四顆,四顆和五顆之間又有極微妙的差別。開始時很容易,到後來越來越多首歌等待評分時,問題就大了。有的我給三顆星的歌不一定會輸給另一些四顆星的歌。原因是,得三顆星也許是在同一個演唱者中,我較不偏愛的;而四顆星的有些歌演唱人只出現一次。但實際上我也許喜歡三顆星的那首歌更多些。這時我才真正體認到評審難為,也可以說,各種類型的歌原本就很難比較。應該跟蘋果公司申訴我需要更精細的評分系統,最好像電視的星光一樣二十五分。

 

  前陣子開始風行的aNobii網路書櫃也帶給我相同的困擾。它的好處是能紀錄自己看過哪些書,也提供書寫心得和討論書籍的區塊。但,評分系統依舊存在,並且是更叫人為難的,最高只有四顆星星。而眼冒金星的同時,手竟也不安分了起來──是的我的手直線思考,功能為劃線。我一向遇到喜歡的句子時就會趕緊劃下來,待有空時寫成小卡轉送。只是我在割據書本時「意識」又在暗地裡偷襲,長久下來我變得無法好好地專注閱讀,而一心尋找有利可圖的文句。於是內容無法貫串,彷彿書背已脫,書頁支離破碎。我只得努力撿拾故事的碎片,一片一片把記憶的拼圖重現。我曾在這樣的狀況中讀完伊恩.麥克伊旺的《愛無可忍》,結果劃下的句子湊在一起竟如詩一般:

因為那時各種其他結果依然可能

 你太理性了,簡直像個小孩

 『凡悲慘皆為相對性』

 這是更大規模的失憶

 我是用「原諒」的角度在看這件事

 這些就是我的座標

 一種無法去擴展心理空間的失敗

 我已經一再跨越我的純真界線

 我的分數高得令人沮喪

 愛的病態延伸與正常經驗並非只是鄰接,而是有所重疊

 

  而我現在並不拿筆。沒有那種逼得我必須一看再看,仍不忍離去的好句,否則我就會埋首於書堆中,不曾把頭抬起,也不曾星星般地眨起眼睛。

 

  我們的意識很奇妙,不斷鑽進我的,小癖好。

 

  好像就是不得不在原本隨心所欲的世界中設下一些障礙。曾經作過的一個夢裡,我是個剛亡故幽靈,和另外兩位夥伴站在一起。有一個長相如裁判的人對我們說,給我們三天時間還陽,比賽誰賺的錢最多,贏的人就可以繼續生存下去。奇怪的是有一個附帶條件:必須把前世所賺的錢先捐出去,才能開始累積新的金錢。更機車的是,我們依附在別人的軀體還魂,得以陌生人的姿態與家人們重聚,並要他們吐出錢來。

 

  只是個夢而已,竟然有那麼多障礙。也許我們的「意識」不只是種牽絆,也是另一種善意的指引,不讓我們走得太偏,也不讓我們活得太安逸。也許就是這種擾人的癖性,我才得以調整自己到一種穩定的狀態。不特別昏沉,也不特別清醒。偶爾眼皮的跳動暗示:注意你自己。我只需要稍微停下來,和世界對峙幾秒鐘,閉上眼睛,音樂就會像浪潮般襲來──我在一個人的海上數起星星。

 

 

2008/3 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