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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4/01 05:30

圖◎唐壽南

滿城之中，人們蒙起了口罩，藍的白的黑的半截面具，像凍傷的新的皮膚，貼合在為寒風愁苦的臉上。路上的行人將大半張臉藏匿在布面之下，口罩成為新的肢體語言，迎面無聲向對方宣示：陌路無妨，切莫親近。

原本也不是太熱衷於與陌生人招呼扯淡，但必要交談時，說話的聲音被悶在口罩底下，每句話分別被削除幾格音量，不得不低下頭奉上一邊耳朵，再問一次不好意思你剛剛說什麼？是故，去便利商店買香菸咖啡時，雲絲頓被換成寶馬，冰拿鐵被做成熱美式等等，此類機率急速地提高，接過咖啡來擒在手裡的溫度落差，意味著要潔身自保地活，不免俗得消化一些崎嶇誤會。

避去了正面相對的風險，換得的是必須側耳彎身的遷就。戀人之間不情願地捨棄一目瞭然的親吻，反倒像久久才照面一次的朋友，生疏而客氣地隔著厚重的毛衣和羽絨，試圖熱情卻安全地觸碰彼此。奇異的是，年紀大點的人經常是不戴口罩、亮著素臉大搖大擺地行路過街，不知道是不願意戴或者無所謂不戴，總之一副天命如此的表情。

大部分人還是謹慎多慮的，口罩吃掉多餘的情緒吃掉泛濫的神色，年輕女孩捨棄整齊的妝容，僅描上眉毛與眼線睫毛，其餘的嫵媚藏進口罩。小孩子在父母的照護下亦是口罩不離面，露出一雙明明靈靈的眼睛，盯著別人家門前曬日光浴的狗或貓。

疫情傳聞紛紛湧入耳目，整個時晴時雨的新年期間，超商和藥局躋身新興的熱門景點，比百貨公司SHOPPING MALL電影院更熱鬧更蜂擁，男女老幼輪流湧入，開口便問貨幾時補齊？像祕密暗語的交易。口罩缺貨，接著酒精售罄，網路上流出不正經的視頻，宣揚大蒜和高粱能治病保命。人像盲眼螞蟻毫無目標地逃竄閃避，恐懼比病毒更致命。

我深知恐懼，因此輕視恐懼，並不是不怕死，只是明白還有著遠比死亡更荒涼之物。此外，我也討厭人身上那股粗魯的動物性──趨生避死是不言之祕，不應該大咧咧地攤在他人眼前，跟肚子餓了便不顧一切地狼吞虎嚥一樣，不優雅也不聰明。

不過，W是不管這些的，身為徹底的務實派，在疫情轉趨緊張之前，他已經口罩酒精濕紙巾不離身側。若非他時刻緊盯，以我的粗疏個性，恐怕動不動便忘記蒙面之必要。令他不解的是，明明戴了口罩，我還是堅持將赤紅的唇膏抹滿嘴周──因為無人看見，所以接近尊嚴。

年還是照樣地過著。年節時，依著預定行程去了台南。以陽光燦好著稱的島南，為了照顧人們情緒似地連日落著陰雨，風也是凍骨的。吃不習慣碗粿魚羹擔仔麵，我滑開Google Maps，在機車後座指揮W駛入每一間和台北物價相差無幾的咖啡廳Brunch古著衣店，神農街國華街正興街蝸牛巷林百貨，我在前面對著古著洋裝復古海報雜貨各式創作Zine連連翻弄驚歎，W在後頭提著酒精瓶身沿途噴灑。回到落腳的民宿免不了一陣消毒儀式，我笑他神經過敏，他一臉嚴肅地要我伸出手，搓洗七十五度藥用酒精。

回到台北，年即將過完。城裡的人像是說好了，仍然做著同一場夢，夢裡放晴了也是假的，只有夜深人靜，終於脫下口罩鬆弛呼吸，貓跳進被窩裡喵鳴──所有失序混亂措手不及暫先擱置，才開始感覺此身倖存的真實。這一年就這樣開啟，無人知曉它將如何結束。回家的火車上，我吞了暈車藥沉沉地睡著，我夢見去年此時曾經攀踏過的雪地。雪落無聲。夢的外部人聲雜沸，火車不間斷地輾過一座又一座情怯的城鎮。我偏安在W的懷抱裡，失卻了一切智識，也還未預備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