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0-08 15:53:21崔舜華

[明報] 星期日文學.翻譯.村上春樹.賴明珠:香港出版的村上春樹更接近原版



https://m.mingpao.com/pns/dailynews/web_tc/article/20181007/s00005/1538849290574

本屆諾貝爾文學獎,原擬十月第二周頒發,因事延至明年,雖如此,仍舊是各國文學家與評論家所矚目的焦點,而「村上春樹」這個名字,也不免再次被提置於鎂光燈下。

翻譯村上春樹作品三十餘年,賴明珠是真心地將自己放進每一本小說中,以致獨特風格的翻譯語言,延綿村上春樹風潮披靡數世代文藝青年,賴明珠譯筆作派直爽,自然無鑿,讀者閱來,恍若親耳聽見村上春樹或獨語或談笑,讀者與作者之間,遂有了如同密友間話家常談心事的親密與自在──大膽說一句:若無賴明珠的翻譯,也許也不會有如今這麼多這麼瘋迷地、傾心追隨的村上迷。至於,年屆七十的村上春樹,這位長跑型小說家,與諾獎究竟有緣無緣?則又是另一項難說的趣謎。

外表清爽,談吐溫和,賴明珠本人給人的印象是再自然不過的,彷彿她天生就該有一雙清澈如小湖的眼神,彷彿她生來就該用這樣的聲音說話。

無可否認地,在她纖瘦的身軀裏,蘊藏了三十多年來解讀村上春樹最深刻的能量,她以自己覺得應當如此的方式,詮釋了村上春樹數十部小說與隨筆。

一支譯筆啟發數代文青

「我並沒有特別覺得自己擁有怎樣的譯法,而是自然而然地覺得這邊該是什麼,就用什麼樣的語言,如果我們讀村上春樹的日文原著,會發現他就是使用像普通朋友之間的日常談話那樣的語言,一點也不艱難,我所做的就是在決定要用什麼詞彙時,就把自己推進小說的情景中,去設身處地揣想,我在這樣的情况下會說什麼話、做什麼事。」賴明珠說。

一切彷彿發生得再自然不過──一開始,賴明珠為《新書月刊》雜誌寫了一篇介紹,推薦這位在台灣還沒有人聽聞其名的日本小說家,當時,正是村上春樹在日本出版《尋羊冒險記》、即將成為「八○年代文學旗手」的時間點。雖然介紹刊出後,雜誌便停刊了,但當時《新書月刊》的總編輯周浩正後來卻到時報出版社擔任總編輯。

「我問他,時報有沒有興趣出版村上春樹的作品,結果他說,得翻譯出來才能決定。於是我譯了《聽風的歌》,《1973年的彈珠玩具》寄到時報出版社,半年後,時報才決定出版《1973的彈珠玩具》。後來文學線主編陳雨航要我再翻一本短篇,我譯了《遇見100%的女孩》,這本短篇小說的原名是《看袋鼠的好日子》,陳雨航建議採用《遇見100%的女孩》這篇同名短篇當作書名,好讓讀者更感興趣,其實是很成功的決定!」她說。

誕生於食譜的外國語

探問賴明珠本身最喜歡的村上春樹作品,答案是:《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回想起小說情節,賴明珠再三回味着小說家豐富的想像世界與傑出的敘事功力,特別是小說中閃爍淡金光芒的獨角獸的風景,以及觸摸頭骨以讀取夢境的讀夢者設定,還有影子與本人之間竟能夠對話,甚至截然分離,都是始料未及的驚人創意。「時報出版他第一兩本小說:《聽風的歌》、《1973年的彈珠玩具》時,我就已經覺得他筆下的每一段情節都非常有獨創性,雖然那時我才剛剛開始翻譯村上春樹,但至今重讀《遇見100%的女孩》,裏面有許多想法都讓我非常佩服。」

在翻譯村上春樹的過程中,即使村上的文筆白話而流暢,不過,賴明珠也曾偶爾遇過中日文之間詞彙對應的問題。

她說,漢字是很活的語言,可以適時大膽地去嘗試,而村上春樹從小一邊接受身為國語老師的父母純正的日文教育,另一方面自學自讀了大量西方文學與美國小說;他出生在傳統文化深刻的京都,但從小便搬去國際化都會的神戶生活,賴明珠曾讀過一本他和村上龍的對談,其中記載道,村上春樹從小父親就要他背誦《枕草仔》《徒然草》《平家物語》,家中餐桌上的話題經常是《萬葉集》等日本古典文學名著。這一點可以從《1Q84》中的深繪里會背出整段《平家物語》來窺出端倪。中學以後,他父母為他訂閱了《世界文學全集》、《世界史》等等,這些都為他建立雄厚的東西文化教養基礎。而另一方面,神戶當地聚集了很多水手,他們通常會留下讀完的小說,所以在舊書店裏可以買到很便宜的英文小說,神戶也有許多讓水手放鬆的酒吧,在《身為職業小說家》裏,村上春樹便寫道,他十五歲時意外得到一張Art Blakey的公演門票,那是他第一次正正經經地聽爵士樂的現場演奏,對他而言是天啟般的震撼。

音樂和文學的早熟經歷,以及日後的旅行與翻譯生涯,使得村上春樹的日文融合了相當大量的外來語,包括英文、德文、法文、俄文、希臘文與義大利文。對於賴明珠來說,要理解這些外國語的脈絡與意義並非易事:「對於他(村上春樹)來說,這些語彙可能是很生活化的東西,但翻譯時,我便必須去查很多資料,尤其以前沒有網路,他筆下的那些異國甜點、意大利菜、法國佳餚、各種葡萄酒等,不知道該怎麼翻譯才好,所以我便去買了一部《世界食譜字典》來查,但即使有了字典,往往該找的資料還是查不到,不得已只好就寫信去問村上本人。」賴明珠靦腆說道。

自由香港的村上春樹翻譯版本

有趣的是,後來某些情况,她改採用漢語直接音譯,因而創生了「咖啡歐蕾」這個至今幾乎可在每一家咖啡店menu上見到的詞彙!「三十年前,大家也沒那麼常喝咖啡,而會遇到Café au lait這個字,其實是在《舞、舞、舞》這本小說中,主角特地為美少女雪所調的早餐咖啡。雖然後來也有讀者說應該翻成『牛奶咖啡』,我覺得譯成『歐蕾』更能從文字中感受到咖啡的香味,發音接近,又具有美好的想像力,這樣才能傳遞出原文的氣氛來。我寫過一篇文章,就是談『咖啡歐蕾』是怎麼翻譯成的,結尾我寫道:『咖啡,噢,累!』——真的很累!」

除了台灣,賴明珠也有為香港博益出版社翻譯部分村上春樹的小說,賴明珠說,當中國大陸正在文化大革命時,香港與台灣一樣,能夠相對自由地接受到許多來自國際的信息:「所以村上春樹的文字裏面,那種比較現代化的、自由的東西,馬上就能被香港讀者所接受。」

在台灣,由張致斌所翻譯的村上春樹著作,博益出版社所發行的即是賴明珠翻譯的版本,例如〈象的消失〉(台版收錄於《麵包店再襲擊》)、《開往中國的慢船》、《神的孩子都在跳舞》,但正是因為翻譯需要某些「香港特色」,因此書名上做了一些更動,「香港確實是想跟台灣做出一點不一樣的區隔,所以像《開往中國的慢船》,香港版便取名《開往中國的Slow Boat》;《神的孩子都在跳舞》則叫做《天國子民在舞蹈》。香港希望自己的版本可以有不同的模樣,所以採取文庫本的設計,因為香港人經常搭電車上下班,所以特意採用小開本,方便裝在口袋閱讀。比較特別的是《夜之蜘蛛猴》,雖然書名相同,但裝幀設計上都更接近日文原版。」

在賴明珠看來,香港在接收文化與藝術新知方面,和台灣一樣享有相當的自由空間。她特別提及近月去馬來西亞的經驗,在馬來西亞,意想不到居然有非常多村上春樹的忠實讀者,「許多馬來西亞的村上春樹讀者是讀繁體版的,這也牽涉到他們內部的語言問題:雖然官方已開始推行簡體字,但出版和報紙都是繁簡並行的,甚至出現標題用繁體字、內文用簡體字的現象。但在地的文青們分享村上春樹作品時,都習慣讀我翻譯的版本。而且馬來西亞的年輕創作者也相當多,寫詩的人尤其佔多數,確實讓我非常佩服」。

「獎外獎」頒發前

近來媒體報道,瑞典學院宣布諾貝爾文學獎將延後頒發一年之後,瑞典百多位文化界人士宣布成立「新學院」想創造一個全新、獨特的授獎程序。準備頒發「獎外獎」。由瑞典各地圖書館員提名,獲提名的四十七名作家由全球書迷網路投票,經過三個月三萬多人投票後,產生四名入圍名單。包括日本作家村上春樹、英國作家尼爾.蓋曼、加拿大越南裔女作家金翠、法屬瓜德羅普女作家孔德。已籌得獎金一百萬瑞典克朗。預定於十月十二日宣布得獎者,十二月九日頒獎,並將於頒獎後解散組織。

「我希望他(村上春樹)不要拒絕這個獎,看在那麼多讀者盼望的份上,就接受吧!」賴明珠笑着說。「不過他本來就喜歡打破框架,為什麼一直無法得諾貝爾文學獎呢?我覺得,在〈唐古利燒餅的盛衰〉中,他就對一個組織竟然使用烏鴉來判定燒餅的好壞,烏鴉們互相猙獰爭奪,甚至彼此啄瞎眼球的場景描寫充滿了反諷意味。」

據說村上春樹已經表示只想專心寫作,婉拒「獎外獎」了。他還說過「讀者就是我的獎」。他寧願在網站上於限定期間接受讀者來信,並直接回信。

關於文學獎,他在回答一個讀者祝賀他獲得「卡夫卡獎」時,曾經回信道:「……我覺得文學獎並沒有那麼重要。小說家本來的工作是把沒有具體形式的東西,傳送給沒有具體形式的靈魂。這以有形的『獎』來評價,我常常(或偶爾)會想到好像有點不對。對我來說真正的勳章,是自己發覺寫出某種好東西時的感覺,和擁有買下那本書閱讀(願意繼續讀)的優質讀者。有了這兩樣之後,文學獎感覺好像只是附加的『贈品』而已。媒體如果沒有具體的東西很難報道,因此會蜂擁而上。但作家和讀者的真正關係,並不是這樣,而是更溫暖的,眼睛看不見的東西。更安靜、更長久的東西。這樣說好像在給祝賀澆冷水似的。不過因為我沒去過布拉格,所以正期待。而且卡夫卡又是我最喜歡的作家,能領到冠以他名字的獎,我當然很高興。對了,幾年前也領過和喬伊斯有關的獎。」

可以得諾貝爾和平獎的小說家

賴明珠認為,村上春樹小說中的至高關懷,仍然是日本迄今所背負的某種大歷史的責任,例如《聽風的歌》中,酒保傑是中國人的角色設定,「村上春樹其實非常在意日本對中國的歷史責任,比如《發條鳥年代記》、《尋羊冒險記》之中,斷續提到滿洲的殖民與戰爭、以及飼養羊群的目的,但他直到那個階段,都還只隱約地提及一些端倪。」

這種曖昧的歷史意識,直到《刺殺騎士團長》終於明白地大幅揭開:「我覺得村上春樹每臨屆一個人生關頭,就會寫一本大分量的小說,例如《挪威的森林》是他四十歲前的總結;《海邊的卡夫卡》是五十歲前的總結;六十歲前的總結是《1Q84》,《刺殺騎士團長》就是他七十歲前的總語。在小說中,他提到南京大屠殺,提到納粹集中營,坦然地討論東、西方歷史的主要戰場,在我看來,他是第一個坦率揭露以往其他日本作家秘而諱之的歷史傷痕。真是勇氣可嘉。所以,我覺得《刺殺騎士團長》除了在講述某個人生階段,也論及了歷史的許多方面,更包括普世的人性。」賴明珠說。

隨即,她又笑笑說道──她覺得,除了諾貝爾文學獎,村上春樹也應該得諾貝爾和平獎──「村上春樹的文學調解了中國跟日本、韓國跟日本這兩組敵對國家的某些問題,在他的讀者之中,韓國人跟中國人佔的比例是最高的,我覺得,村上春樹把他自己所思索的、關於戰爭與和平的觀念帶到世仇之國,應該頒給他雙料諾貝爾獎哪!」

此外,賴明珠也說,村上春樹的藝術品味更是超越時代的:「他每次都為讀者翻譯或提及優秀的音樂家跟文學家,例如《聽風的歌》就提到Bob Dylan,又例如他翻譯卡佛,那時卡佛甚至在美國都還默默無聞噢;三十幾年後,Bob Dylan就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照理說,村上其實是可以當評審委員的喔!又例如,在日本出版的《戀》這部選集中,村上春樹選了世界十篇優秀的戀愛小說,其中包括Alice Munro(孟若),此書九月出版,十月時孟若就獲頒諾貝爾文學獎;又比方說,他也曾幫石黑一雄寫過英文版推薦序。我覺得村上一直孜孜不倦地努力為讀者推介各國最好的創作者,這是他這個人才能擁有的遠見,非常令人佩服。」

後記: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一開始,想到要見到賴明珠,我整整心悸顫抖了一個禮拜。我從青春期開始讀村上春樹,還記得第一本讀的是並不是《挪威的森林》而卻是輕鬆寫意的《村上收音機》。然而,即使身為十幾年的村上春樹的讀者,一想到自己即將面對的是三十幾年經驗的村上春樹的翻譯專家,我瞬間便覺自己其實空無一物──賴明珠這三個字,對我輩文藝青年來說,即意味着村上春樹,意味着至少數世代的閱讀背景的共同記憶與體感──我能夠在她面前侃侃而談什麼呢?我真的能夠成功完成這次採訪嗎?

出乎想像地,賴明珠既親切、健談又平實,她所說的話,好像僅僅只是在敘述她做了一件尋常不過的事情,她不將自己擺放在權威的位置,而好像她不過也只是一個讀者──和你我一樣喜愛村上春樹的平凡讀者──她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話語溫煦,時而優雅莞爾。

事實上,除了村上春樹,賴明珠也翻譯過大江健三郎和谷崎潤一郎等作家作品,但村上春樹之所以能在華語圈擁有如此大量的讀者與書迷,賴明珠本身的翻譯功夫與語言風格,扮演着無可否認的關鍵角色。我願意這樣說:沒有賴明珠,便沒有今日我們所看見的村上春樹。至於這次村上能否奪得諾貝爾文學獎,或是獎外獎──這都不是最重要的了,因為他就是這麼一個永遠逆游於體制邊緣的奇怪大叔啊!

文 \\ 崔舜華

攝 \\ 吳林伊

編輯 \\ 袁兆昌

威爾剛 2020-01-11 18:15:03

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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