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6-18 15:21:29崔舜華

[明報] -星期日文學.尉天驄:見證台灣本土文學興起



文:崔舜華

攝影:YJ Chen
統籌:冼偉強、袁兆昌

20160508 - 明報副刊 - 星期日文學

書牆,字畫,落地窗。絕版的《新中國文學大系》前,貼着尉天驄獨子尉任之甫出生的幼女的大幅掛照,對着整室紙香瑩瑩微笑。這是尉天驄的家。環顧四方,仲春的陽光透過窗面,篩落於廳前的字與紙,茶與杯,揭亮了台灣現代文學的時空風景,也照亮了這名走過現代文學一甲子的長者的臉龐。



(YJ/攝影)


長者則斜倚椅中,溫柔凝目向眼前求教的學生,文學,藝術,尊嚴與人性,從他話音中侃侃流瀉,我恍若以往讀書時那般,一邊仰望微笑,一邊勤快筆記,彷彿時光倒轉,又回到那仍健壯美好、以知識以孺慕彼此相望的黃金時刻。簡潔一言歸之,「尉天驄」三字,就是他所欲告知我們的,台灣彼文學盛世時代,最好的闡釋。

一九五九年,還是政治大學大二生的尉天驄,創編了革新號的《筆匯》。

從五○年代的革新號《筆匯》,一路行至一九六六年《文學季刊》創刊面世,至今回首,竟已跨過半世紀的時幅。

《筆匯》與現代主義思潮

革新號的《筆匯》燃發了台灣一九五○年代末到八○年代初的文藝思潮烈焰。半個多世紀以來,世界上政治、思想、社會、文化與藝術的劇變,使台灣的創作者再難壓抑突破傳統的革命欲望,而《筆匯》一方面大量引介西方現代文藝思潮,以特輯形式推介大量西方文藝作者與文學批評,如波特萊爾、奧尼爾、獨幕劇、詩、小說、電影、現代繪畫運動……促發彼時代的人們,尋求各種迥異於前的文藝道路,並催生出一批生力作家——陳映真、黃春明、王禎和、七等生、白先勇、陳若曦、王文興……這些繁星燦耀的名字,象徵著彼時台灣文壇的思潮解放,新興創作形式與思潮如火燎原。《筆匯》、《文學季刊》、《劇場》與其他一時爭鳴的思想、藝文刊物,好比是一座座橋樑,橋背撐過的,是人的精神。橋底流湍的,是現實的惡浪。

《筆匯》與尉天驄的青春時代似雅努斯(Ianus)般雙面而同身:「我一進來政大時,正值《政大青年》改選,要我做副總編輯。我首先主張刊物要改名,連刊物通訊處都不放政治大學地址,把蔣公遺訓一類政治套語全給摘除。」《政大青年》引起官方關注而告停,但時代的要求、人性的呼喊、創作的渴望,是永不屈服的野火!《筆匯》2卷4期中,編輯部發表〈高中生的朋友們〉一文,明告:「《筆匯》便是一群不甘渴死於沙漠的青年所培植的一支嫩綠的細草」。

談起《筆匯》時,尉天驄超然於個人視角,而代以一時代的宏觀:「當時,世界上已經有許多條道路擺在眼前,但我們還缺乏一個偉大的東西,如果繼續作同樣的事情,就不會有陳映真、王禎和這樣的作家。」

但偉大是什麼?突破是什麼?何路通往新世界?「當時作家之間誰也不認得誰。我讀了瘂弦,覺得他詩好,就寫信去邀稿,這是真正的以文會友。後來,《筆匯》有了莊靈、張照堂、劉國松、陳映真……當時誰都是無名小卒,大伙湊在一處不代表什麼,而是每個人各自變化和成長,先有個人的突破,才有時代的突破。」

「那是風暴雨烈的時代,像鄉土文學論戰時,政府真的是要抓人的!而台灣終究走出了自己的道路,原因是什麼?第一,是突破了傳統的約束——特別是政治方面——來呈現創作的力量。這種力量,有人稱作『現代主義』。」尉天驄強調,現代主義的思想主旨是突破忌諱,尤其是針對政治的禁忌、極權的高壓,猶如一把磨亮的利刃,一刀斷斬現實對於精神與尊嚴的綑縛。「創辦《筆匯》,就是想走一條自己的路。我的想法很簡單:按照真實生活的需求,用適合自己的方式,去表達屬於年輕人的思想。」

鄉土文學論戰

本為追求人的尊嚴、解放性靈的現代主義思潮,隨着八○年代消費社會興起,人人朝金錢物質看齊,有遠見之士勢必尋找另一條出路以拯救文學。「以往對人的精神痛苦的刻劃,變調為愛慾書寫和肉體的追逐,使現代主義淪為低俗的商品。」尉天驄說,「當性靈之光迅速逝亡,我們必得從低俗往高處追尋,好比波特萊爾書寫墮落的世紀末巴黎,從罪惡、世俗和一切低下之中去救贖文學的靈光!」

一九六○年,就讀台灣大學外文系的白先勇創辦《現代文學》,同年年底刊出王文興〈最快樂的事〉,尉天驄喟嘆道:「這篇小說只有寥寥數行,寫一名年輕人,他從小被告知:人性就是男女之慾,他把性想得多麼美啊!但他和一個妓女發生關係之後,他想,這就是最快樂的事的話,人生沒有更快樂的事了嗎?於是他選擇自殺。」

隨着現代主義日益庸俗化,人們開始思索、追尋新的道路。一九六六年,尉天驄主編的《文學季刊》成為重要文學陣地,現實主義成為作家書寫自我與時代的新出路。「人們重新發現了現實主義文學的實用價值:『救世』。」尉天驄解釋道,「救世」二字本身就有濃厚的政治意圖:「這時,現實主義的目的是揭出社會中的黑暗和痛苦,可以說,因為生活的苦難、人和社會的關係,我們選擇以現實主義再去突破一回。」

一九七七年四月,王拓〈是「現實主義」文學,不是「鄉土文學」〉一文中主張:鄉土文學不僅應包括農村書寫,也應包括描寫都市生活的寫實文學,應以「現實主義文學」來取代「鄉土文學」,揭開鄉土文學論戰的序幕,銀正雄、朱西甯、彭歌、余光中等人的反擊,將鄉土文學與分裂意識、工農兵文學畫上等號,雙方均陷入意識形態的泥沼,終於引起當局關注。

身為當時主要人物之一,當我們詢問尉天驄如今回顧論戰的感想,他僅淡淡回予:「哪是什麼文學論戰呢,那是政治鬥爭,從軍中發起的。還好最後是不了了之的。」尉天驄輕描淡點,鄉土文學論戰不過是「借文學問題產生的政治運動」:「台灣本地作家也需要發言權,於是想掀動本土運動。鄉土文學論戰的背景,是七○年代台灣經濟起飛時發生的,時勢所趨,思想要求自由,擋也擋不住,左派分子也趁機摻和進來。所以,這場論戰是一項預示,預告了一時代社會結構的大改變罷。」

八十載的追尋:往至高處行去

至此我們不能忘記,尉天驄也是一名才情洋溢的文學家。他的第一部《到梵林墩去的人》,展現傑出且典型的現代主義文學風格,尉天驄謙稱,辦了《筆匯》之後,他才發現了台灣文學的出路,也才有了這部小說:「我在《筆匯》學習了很多,讀了許多劇場雜誌等不同的類型。寫出《到梵林墩去的人》之後,商禽非常吃驚——原來尉天驄能寫現代主義文學嗎?但我自己覺得,我的思想是一致的,像小說裏〈被殺者〉這篇,是反抗意識的作品,要擺脫政治的約束——我們知道誰殺了自己,但說不出來兇手究竟是誰——我要探討的,就是『人』的問題。」

尉天驄自認,自己的著作都是思想性作品。《回首我們的時代》中,他回憶高陽、聶華苓、子于、陳映真等友人:「例如,我寫高陽,因為他代表了人的理想經常因現實而幻滅;我說聶華苓有『婚癌』,完全是時代的因素;子于則象徵了現代人命運中飄零與偶然的無奈;而寫陳映真這篇,我前後共修改了幾十次,陳映真是一名浪漫理想主義分子,但若無人批評他後期對左派的轉向,是不公道的。一九六七年,陳映真在《文學季刊》刊出〈唐倩的喜劇〉,來批判台灣的哲學和知識現象,而我針對他回應的〈唐倩回台灣〉一篇,就是從虛無回歸現實的轉捩點。」

關於麗江

《回首我們的時代》,照看了台灣文學一甲子的人物光影,在香港尤其反應熱烈,尉天驄則一貫澹然:「碰上了,就應對而已。」而《荊棘中的探索》則更集中思辨,探討人和世界的問題,並首先研究無名氏其人其作。尉天驄翻開《荊》書卷首,徐徐展開自道心境的詩行,「到如今啊,友人多凋零了,知己更稀少了,但我看開了這些,才能『恬然意自適』,既然『淘盡恨與怨』,自然『萬事皆釋然』了。」

翻開《棗與石榴》,尉天驄特地提點書中一篇〈麗江〉,這篇隨筆篇幅嬌小,而意境深遠,寫一九九七,與聶華苓、季季、李歐梵、黃春明、陳映真、鄭愁予等友人同遊麗江小鎮的片刻心境。文中引錄李璟之詞: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何限恨,倚闌干。納西古笛聲起,荒涼而空曠的人生寂寞之感淹滿胸襟:「想到李璟啊,一生征戰,最後稱帝了,卻仍然什麼都沒真正握在手裏——這不也是我們的心聲嗎?一輩子漂泊零落,最後能夠真的抓住什麼?」

這也是尉天驄投以畢生關懷的一個字:「人」。「人活着,是要去抓最真實的東西。這東西是什麼,很難說清楚,但我相信:人的生存,是為了往高處去追尋,那裏有人的尊嚴,人的自由,生活的意義。」年屆八十高齡,尉天驄不幸於前年七月時遭遇車禍,至今仍在家療養,但他仍勤奮不懈地,以口述、以書法、以思想、以閱讀,挖掘那隱藏在無形時間之流中、在日常凡庸細節中、在思想迸發的片刻靈光中——生存的答案,寫作的歸宿,以及關乎「人」本身的一切已知,以及或美妙或黑暗的,那些尚未可知。

結語:他便是一時代

我一直相信,平凡如我輩,人人皆孤島。但若有一人,他思索的規模遠大於島,遠大於當下時代的有限性,他不懈追求信念、反覆錘煉意志、自問且詰問,他則成為一座武林。

若他胸藏巨河,他便是無盡湍流。若他心擁巨鐘,便有念念迴響。

當他心懷時代,他便是一時代。

念書時,每周紅磚樓瓦之間的現代文學課堂,山區的午後靜靜地,僅聞日光不時從葉間掉落、蜜蜂蓬蓬地振翅,以及暑氣撞上冰涼玻璃窗面時、瞬間蒸散的微響。

那時候,尉老師總是對我們說:人活着,是為了追求更高的東西。

課堂上,他身形巍然,雙目清潤,神色寧肅,聲量如鐘。嚴肅處調以溫暖,幽默時曉以大義。執教數十載,他記上每個學生的名字,講哲學講理論時,怕我們不解或無聊,便點起名來:「比如說吧,舜華這個年輕的小姑娘,某天,妳遇到了一個男孩子,妳很喜歡他,沒事總是掛記他——妳想,這就是愛情了。」

鳳凰輝煌的季節裏,他面對一群又一群不解疾苦的少年,勤勤不倦地反覆地談問:愛是什麼?文學是什麼?生活是什麼?

被他點名的學生報以羞赧一笑,看向他時,眼裏有著時間與信仰燃動的灼灼焰光,如鳳凰爍動。

其中,或有一兩人,突地心底一動:人活著,是為了什麼呢?

認真寫字,認真生活。永遠要探索新的東西、更好的東西。這是尉天驄的時代,《筆匯》的時代,文學狂潮的時代,亦將是我們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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