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Art of Losing, The Power of Love ─ 我和我的肺腺癌
電影Still Alice(中譯:我想念我自己)裡,女主角是一位哥倫比亞大學語言學的教授,聰慧、專業、風趣,優雅美麗,深受學生喜愛,應邀至各地演講。隨著被診斷出罹患早發性阿茲海默症後,為病魔侵襲,面臨錐心刺骨的調適過程。記憶力的逐步喪失,使她不再能在自己專精的領域研究教學,不能再從事喜愛的運動─慢跑,而後開始不記得家裡的廁所位置、不記得自己的家人,到最後連要執行自己預先精心籌劃的自我了結生命的步驟,都難於登天。她在還能言語時,有感而發,說:我寧願得的是癌症,得了癌症,至少我還有記憶,旁人還會幫你別上絲帶,覺得你是生命的勇者。
或許吧,人生的疾病和困境總是相對的,相對於此,彼可能更好處理一些,相對於彼,此可能更難面對一些。
但得了癌症的感受,其實也是因人而異,而且,如人飲水的。
去年八月底,我被診斷出肺腺癌第一期,切除了右半邊的三分之一肺葉。五年存活率百分之八十,仍有百分之二十的復發或移轉機率。
對於一個不抽煙不煮飯而且沒有家族病史的人而言,這當然是需要時間消化的事情。不過我所花的最多的時間,其實是在安撫愛我和關心我的人身上,包括再三解釋第一期的幸運以及再三保證未來會好好休養等等。
關於自己,隨著一連串的檢查、確定暫時無移轉、開刀、開刀後的治療與後遺症(背部傷口和神經的受傷,吃太多藥導致的潰瘍等等),隨著交大科法終於建院,教學研究工作的重新調整,半年大檢的定期追蹤確定暫時沒有復發,到終於可以來思索和反省一次整個事件,已經是近九個月以後的事情了。
醫師和專業的書籍指出,肺腺癌的成因不明,會發生於不抽煙的女性,但有一些共通的特質,好發於自我要求高的成功女性。
觀察腫瘤的生長速度,我的腫瘤是以每年0.2到0.3公分的速度增生,回溯起來,剛開始變異的時間,是2011年。
2011年秋天,從美國進修回國,剛好展開了我生命裡的低潮時期。我為包包和我的團聚欣喜,但隨著包包回到新竹,爸媽為了我搬來新竹,家庭關係的重組和磨合,母職與個人理念的衝突,建院的大計開始推動,我歷經前所未有的壓力。
在學術上,我所寫的財經刑法文章因國內法學TSSCI期刊,落後且圈子太小的審查制度,一次一次被退稿,科際整合的文章被切成兩部分審查,審查刑法部分的老師看不懂財經法,審查財經法的老師看不懂刑法,但各自都認為自己的部分沒有被「充分而完整的論述」。作為文章辨識度很高的學者,我可以瞭解傳統法學無法欣賞跨領域研究的問題,審查人的無知可以被寬諒,但我也清楚發現,有些審查人,沒有合理的理由,或出於妒忌、或出於打壓,就是不願意讓我的文章刊登,而作為一個期刊的總編輯,又只能尊重所謂「各領域專業審查人」的判斷,雖覺得退稿理由不倫不類,仍必須退稿。這類掌握權力、享受恣意宰殺年輕學者的變態快感,實不能理解和認同。有些惡毒的審查言語,對一個年輕學者所造成的傷害和壓抑,若非自身經歷,無法想像。
在建院工作上,當時我極力爭取希望有好的老師加入交大,這本不是我一個副教授該承擔的工作,但當時科法所領導階層一片混亂,我孤身一人折衝在對方的要求與學校有限的資源間,辛勞的付出卻常換來兩方不諒解的責難。
在家庭上,由於和父權制度下的傳統的母親形象極不相同,家人們甚至用過極苛刻與嚴厲的話語,指責我對照顧包包不夠盡心。作為一個千辛萬苦才將包包生下來的媽媽,每一句責備和要求,都像利刃在割心。陳大牛當時在升等,眼裡只能看到自己迫在眉睫的壓力,看不到我已經油盡燈枯的處境,對於我僅能用極其微少的力量支持他升等,指責不斷升高,怨念足以和七夜怪譚的貞子相比。
對於一個像我這樣時時要求自我的女子,這些「不夠好、不夠用心、不夠關懷、不夠支持」的責備,像千斤頂一樣日復一日重重地壓在我身上。我記得有一天開車回家時,全身有一種血液酸腐,就要衝破血管的感覺。
癌細胞,是否就是那時產生變異的呢?
現在一切當然都已經好轉,我對於當一個包包愛之儒之慕之的母親,已經有經驗且有信心,恐嚇我因陪伴不夠小孩會不愛我云云的話,我已經可以微笑不予理會;我的專業自有實務界、台灣社會和國際學術給我肯定,這種信心使我可以將升等一事淡然處之,是的,隨你要怎麼打壓,愛怎麼杯葛,怎麼稱我是大不敬,我自寫我的,我自有我的影響力;而陳大牛,在歲月和智慧的增長中,也逐漸學習與中年的自己相處,怨念的貞子開始慢慢從他體內離去。於是乎,於公於私,現在雖偶爾仍必須應對情緒失控的人的謾罵,處事兩光的人帶來的麻煩,但我的難過時間越來越短,淡定的功夫越來越深。
縱如此,但凡走過必留下痕跡,我的癌細胞就是最好的證明。
癌細胞不是別人的惡毒造成的,癌細胞是我自己的心態造成的。我喜歡並讓自己成為中流砥柱,享受別人的依賴,高度要求自己,太將別人的言論作為評價自己的指標。我總想得到他人的讚美,把家人發洩情緒的話當作嚴厲指責,把爛人亂寫的意見當成聖旨來傷心,因此而增生癌細胞,這不是活該是什麼?
罹癌以來,我並沒有對外顯的生活方式做太大的改變,既沒有變成無油無鹽的素食者、跑到山上去當有機蔬菜的自耕農,或成為只求延命而百事不問的自我中心病患。我依然熱愛教學研究,依然投注心力在法學的國際化與實務接軌,依然愛我的包包,喜歡和他糾纏親密,但也幫他做課業的魔鬼訓練。我的癌症本非生活方式而導致,是心境所導致,心境,才是我的功課。
過去,我一直是支撐別人的人,說也好笑,想來我一直把自己定義成國家棟梁吧,支撐組織、支撐社會、支撐家人、支撐丈夫、也支撐我的學生和孩子,突然發現自己需要自己的支撐,倒是從來沒有過的經驗。
電影女主角說:「人生有各種不同的失去,我們在修練失去的藝術」。但,失去到了盡頭,我們還有什麼?電影的女主角,到最後還有能力說出的單字是「love」。
我想,雖然是不同的疾病,救贖的方式是一樣的。
我的母親、同事和學生,是我愛的救贖,我在愛裡慢慢的復原。母愛讓我看到不求回報、只要子女好的偉大。一路行來,唯一不要求我、不指責我,全心都放在我的健康上的,就是母親,我歷經的所有的愛,都帶有私心,曾經以為的全心全意,不求回報,到頭來其實也是以自己為重的。唯我母親的愛,至高而無私。
至於同事,若非我的同事提醒,我根本不會去做健檢,那就不會發現腫瘤,到發現時必定無力回天。在我開刀期間,校長副校長院長和同事都親來醫院為我加油,我真的很感謝交大,這是一個人間有情的環境,我從未後悔過加入這裡,移居當初一無所知的新竹。
學生的反饋讓我銘感於心,回首九年教職,他們是我最大的資產和成就。我在開刀期間,學生自發性的排班照顧我,已經畢業的律師法官法務替代役男們排晚上,還在學的同學則在白天來,每天交班時我的病房裡每每超過5人,多則達到10人,在台大醫院的病房樓層引人側目,堪稱台大醫院史上最多看護之病患。我雖然傷口痛到不行,但在他們的環繞下,竟有過年的感覺,苦中作樂也甚覺溫馨。
最後我要說的是愛自己這件事。我的一位老師也是我最好的朋友,自身從癌症中走來,說過一句非常有智慧的話,她說:志潔,我得了癌症以後,把一件事情看得非常清楚透徹,那就是──這是一件只能靠自己的事情,任何人都不能靠的。
是的,那些一個人去做的的許多檢查,手術時面對的生死關頭,切掉肺部、血水引流的痛楚,肺活量減少後體力的衰退,吃藥導致的潰瘍,夜半因術後神經受傷任何姿勢都無法成眠的難過˙˙˙˙都必須一個人去面對。那些造成癌細胞病變的過往,雖不如煙,但都過去了。人有人格,病有病格,若再糾纏於其中,豈非辜負生病的啟示?用愛使自己成為一個有病格的病人。愛自己,珍重自己,不讓自己成為自己看不起的病人,那種自怨自艾,每天計算餘命、活在恐懼復發的陰影中、一有小事就動輒要求各類檢查,浪費健保資源的病人。
下個月,我答應了幫台大醫院拍肺癌防制宣導的微電影,X光是照不出兩公分以下的腫瘤的,低輻射的電腦斷層需要推廣。這雖又是一件工作,但以正向思考的觀點,我能以自身的經歷助人,是好事,總要把罹癌的價值發揮到最大,且先前因潰瘍之故瘦了兩公斤,倒是拍片的利多。
我在四十歲的盛年罹患了肺腺癌一期,我失去了部分的肺,失去了健康人的身分,我不能再像以前一樣的活動,我成了重大傷病卡的患者。但,我仍有愛,我還能愛,我對生命依然充滿熱誠和希望。現在的我懂得了放慢速度,讓自己多愛自己一些,讓身和心好好相處,我現在會做的事情,是非我不可的事以及我所熱愛的事,不再讓無關和我不在乎的人與事,造成我的壓力,不讓自己再走回2011年那個細胞變異的路上去。為了我的包包有媽媽陪他久一些,也為了我自己未竟的理念。關於失去、關於生命,我在學習,用愛學習。
謝謝關心,好久不見,歡迎來新竹走走。
同學 保重!
剛剛上了柯政昌老師的課,有提到肺腺癌
希望志潔老師永遠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