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他老師

你問我我是誰？我說：「我是他老師。」







海，是詩人的心、歷史的點、海盜的寶，是哲學家的寄託、都市人
的解放、所有人的終點。

海可以眺望，海面、海裡、海下，海的意義、海的反射、海的感覺、
海的氣氛、海的夢幻。

海可以帶走悲傷、鬱悶，可以帶走憤恨、煩愁，可以帶來希望、平
靜，可以帶來祥和、快樂。

海是爸媽，總是給予引導；海是伴侶，總是給予傾聽；海是朋友，總
是解除寂寞；海是心靈，洗滌自己。


一個濱海的國小，天氣微爽。

國小的班級不多，六個年級才24個班，平均一個年級四班，但在偏僻
的地方已經算是多了。

我是都市的小孩，可是我出生於大海旁的小港村，爺爺熱愛海釣，我在
孩提時就幾乎生活在海上。搬到都市後對我的名字感到極端厭惡與排斥，
我喜歡別人叫我小花，雖然我是男生，但是我寧願大家這樣叫我，因為
我的名字是爺爺取的，他給我取為，花鬼。

在學習路上我始終平步青雲，直到順利考到第一志願的大學學系時我幾
度以為這是我的努力換取的，而我最想丟棄的是以前的環境、和我哭笑
不得的名字。大學生活分分合合，課業壓力、情感壓力，有的時候很想逃
開一切，但這似乎不是文明人，或者該說一個知識份子該有的想法，於
是我選擇默默承受壓力，直到臨界點，我爆炸了。

畢業實習當老師的那年前，我跑回爺爺家去，說我想念爺爺嗎？也不是，
只是想看看海，看看魚而已，順便問清楚我一直不敢問的事：為什麼把
我取名為花鬼？

回到爺爺家，爺爺已經年老得躺在搖椅上呈現痴呆狀態，他唯一清醒
的時間，就是對人說他釣魚的經歷，以及各種魚的特性；奶奶身體狀況
還很好，不確定她知不知道我名字的由來？

某天夜裡，風浪特別大，附近的人家說要去潛水，我想天哪！風浪這麼
大去潛水不危險嗎？可是奶奶說危險歸危險，這時候潛水才有更多平常
看不到的東西。而這幾天，爺爺清醒的時候特別長，他嘴裡一直叫著「
花鬼！花鬼！」我好幾次半夜聽到他這麼叫，前幾次我睡眼惺忪的爬起
來走近他身旁問他什麼事？他沒理我，可是當我準備入睡，他又開始叫了。

隔天奶奶告訴我，爺爺曾在這樣的環境下潛水，結果捕抓到有生以來看
過最大的魚，搏鬥好久，但爺爺非常興奮，這條魚當初大家都不知道是
什麼，直到爸爸跟住在都市的朋友借了一本魚類大百科，大家才知道這
條230公分長的魚叫做「花鬼斑」，得知這個消息時剛好媽有了陣痛，
我還沒出生時，爺爺就替我取了名，叫花鬼，爸媽沒有反對，我也沒有機
會反對。

當時要報戶口才能去大都市唸書（其實在那個時候報不報戶口，對自給自
足的原住民來說沒有多大差別，但是大家都是善良百姓，都很願意配合
政府），偏僻地方的姓名總是亂七八糟，爺爺自作主張地將我們一家報了
花姓，從此我花鬼，就確實地姓花名鬼了！


當我實習的時候，也就是離當時到現在已經過了二十多個年頭，政府已經
從極權成了民主政治，所有白色恐怖、戒嚴都解除了，經濟繁榮竄上世界
頂端，唯一一個缺點就是淳樸的人越來越少，而被科學寵壞腦意識的人與
地痞流氓越來越多了。


我自願到這個小學－－爺爺家附近的小學來實習，教的是國語，畢竟是
偏遠地方，要不是我自願請調，誰願意來這裡教書？所以人手缺少的
情形很嚴重，偶爾我還要兼任自然老師、英語老師、音樂老師與體育老
師，事實上已經接近全能了，只不過由我這麼一個菜鳥擔任導師是太離
譜了，所以除了導師以及我最頭痛的數學以外，我幾乎都擔任過。

班上同學都叫我花鬼老師，但害羞的小朋友都會小聲的稱呼我「鬼老師」
，有的低年級還真的以為我是「鬼」老師，看到我就跑，有的還真得嚇到
哭，這是始料未及的，當場讓我笑的頭上冒出三條線。

實習後，索性利用與大家的友誼關係，乾脆在這裡教書了，能時時觀看大
海是很舒服的，在服務兩三年後，也有幾個實習老師調到這來，但是是名
符其實地「掉」到這，大概是平時在學校太調皮了，被教授或系主任暗地
裡惡整吧？！

我班上有個今年五年級的小女孩，跟我有很類似的命運，她的名字也是由
魚名來的，但是她好聽多了，她叫牙衣，家裡就姓牙（原住民的姓多取自
於大自然），我很喜歡她，倒不是她發育很成熟（真的很成熟），而是她很
聽話、很懂事，雖然功課不是頂好，也不活潑，但是我就是很喜歡她，尤
其是當她專注於看海的神情我特別欣賞。


海港附近的村子都不大有電視機，不是買不起，而是沒有電視的必要，頂
多一台收音機可以收聽潮汐、風浪、天候的就夠了。事實上電視、電器等
東西真的很容易扼殺人的腦細胞與心靈，我並不是排斥，只是能少用盡量
少用，讓心好好休息安養。


有天天氣不是很好，新聞發佈海上警報，大概是颱風要來了，學校提早放
學，我還在學校作魚類養殖研究，當我走出養殖室時已是晚上七點；快走
到校門口時有人拉了拉我衣角，我轉頭一看，是牙衣，她眼眶紅紅的，好
像剛哭過，而且受到驚嚇似的，我問她：「怎麼了？這麼晚還不回家？今
晚有颱風喔！要小心，早點回家吧？老師送妳。」

牙衣將我的衣角拉的更緊，我蹲下身子，雙手捧著她的臉問：「怎麼啦？
為什麼哭？」

牙衣沒說話，她掙脫我的手，跑走了。

有點兒莫名其妙，隨後一名實習的吳老師從後方走來，神色很愉快，「
怎麼？你還在學校啊？」我問。

「是啊……處理些事……。」吳老師心情很好。


「沒什麼事我先走囉？」我不大喜歡跟這人打交道，寒喧幾句我就藉機
離開了。



幾天後，颱風剛走，這裡爆發了一件大事！流氓侵入了這裡，商人也來
了，說這裡魚種豐富，要開發成觀光區，以後釣魚要收費，看海也要，
村民說不賣土地，商人請政府幫忙，說村民沒有土地權，村民要抗爭，
流氓也介入。

村民叫苦連天，沒有人為他們說話，不賣土地，商人與政府私下做手腳，
有強制徵收權；賣了土地，流氓來壓榨金錢；村民怒了，有傢伙的抄傢
伙，沒傢伙的撿石頭，用鐵絲與大石塊將村子與海堤頭尾圍起來，非村
民而擅入者打；流氓也火了，武士刀、開山刀拿出來，看到不合作的就
砍；村民本是善良人，但是不服輸的個性與保衛家園的衝動讓他們勇敢
站起來，他們不甘示弱，有村民被殺傷，他們就殺回去，誰也不能越雷
池一步，局勢緊張，政府居然採取漠視態度。


紛爭一起，學校也不用上了，除了幾個特別喜歡唸書，或是沒事喜歡來
學校走走晃晃的小孩子以外，學校特別地冷清，上班的也只有幾個實習
老師與我而已，連校長主任都回家了。


奇怪的是牙衣每天都來，這讓我很訝異，而自從上次她拉我衣角後，她
就不再跟我打招呼或說話，倒看她大半時間都在看海了。


有次她匆匆忙忙地衝出教學大樓，迎面撞上我，她還想跑，我硬抓住了
她，沒想到她當場痛哭，哭倒在我懷裡，問了幾句沒回答，但她顫抖著
硬擠出了幾個字：「吳…吳老師……摸……我………嗚………」她的聲
音哽咽，我的腦子好像迅速被某種力量衝倒，完全不知所措。

「原來牙衣一直以來都被猥褻，我居然沒有察覺，保護好她！」我很懊
悔自己沒盡到做老師的責任。


送她回家後，我約了吳老師在頂樓見面，我問他：「你是牙衣的誰？」

他穩重的抽了根菸，說：「她跟你說了？」

煙霧瀰漫他的四周，讓我越來越對他感到模糊。

「我問你你是牙衣的誰！回答我！」

「誰？我是她老師啊？」

「老師？老師會做這種事？」

「斯………」他吐了口煙，轉過身去。

他問我：「誰會想來這種地方？」

「你在說什麼？」

「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這種一堆沒知識文化的人，這種沒有電
視電腦的村子，誰願意來？」

「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想說……」他轉過來面對我笑著說：「我想說，不要太認真嘛！過
幾個月就調走了，這所有的一切都是玩票性質而已，放鬆點老兄！」

「況且……這是個民主的社會啊！不是嗎？我犯罪會死嗎？不會，會判
無期徒刑嗎？不會，表現良好就可以假釋了，那又怎樣？出來後我還是
照樣姦淫個她兩三遍，她能拿我怎樣？誰又能拿我怎樣？」


「你這什麼心態？你這樣對牙衣造成多大的傷害你知道嗎？」

「時間會沖淡一切的，老兄，再說也許她也喜歡我弄她啊？哈哈………
也許她天生就是個小賤種，不然怎麼那麼聽話每次都給我搞………」

我摜了他一拳，把他壓倒在地上，順手將頂樓的廢棄電線將他綑綁，連嘴
也把他給封了。

涼風特別的沁骨，是夜裡水氣造成的，但我卻覺得是海在哭。

殺人不難，也許吧，如吳老師所說，沒有任何罪責可以平衡殺人，因為
這個社會對壞人太多寬容了；殺人不難，難的是處理屍體，可是我想，
也許是天意吧？這種人不需要我親自動手，我只需要當個引導者就夠了。

我把他推上小卡車，載到局勢最緊張的地點丟他下去，並拿開他嘴巴的
堵塞物，他立即出口辱罵我，我說：「有種，罵再大聲點。」，然後離開了
，暗夜裡聽得見他發狂似的惡罵，但隨即聽見一陣狗吠，接著是刀劍的相
觸聲，流氓與村民發生又一次的火拼，那次以後，就沒人見過吳老師了。


土地紛爭結束的那年，村民輸了，然後我調回都市教書，離開村子的那
時候，我與牙衣一同坐在海岸看海，「海可以帶走憂傷，換來平靜。」我
相信這句話，牙衣也將相信。



都市裡，我的班上有個小孩，她的名字很特別，叫余紅汀，紅汀－－魚的
名字，很好聽；聽說學校裡有個姓張的老師很喜歡開黃腔，偶爾有些小動
作，雖然同學有些不適應，但是學校認為這是老師的個人風格，無傷大雅。

當張老師拍拍紅汀的肩膀眼神亂瞄時，我也拍了拍他的肩頭，他回頭狐
疑的問我：「你是誰？」


我笑著說：「我是他老師。」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