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6-17 20:40:32babies’-breath
晝夜-楊明
晝夜
【聯合報╱楊明】 2008.06.17 03:53 am
清晨七時一刻，你坐在十五樓高的觀景窗邊吃早餐，天還不亮，漆黑中路燈隨放射狀的馬路向遠方延伸。你坐在落地窗邊，用窗外的景致佐食盤裡的荷包蛋，那分明還是夜景，看不見丁點晨曦，你吃的卻是早餐，不是消夜。你恍惚想起以前在報社，夜裡十一點下班，和同事去看晚場電影，吃完消夜才回家，有時連看兩部，就去永和喝豆漿吃油條，趕在太陽升起前回到床上，蒙上被子睡到下午。
吞下最後一口荷包蛋，你真想租片DVD來看，打發時間，然後大睡一覺。窗外的黑夜此刻看來彷彿隨馬路無止盡地延伸，黃燦燦的路燈像是晚宴裝上的亮片般整齊的鑲釘在路沿。這幢樓在圓環邊，環繞圓環有五條路朝不同方向伸出，坐在窗邊的你睜睜地望著黑暗裡只有明晃晃的五條綴了亮片的衣帶，無法置信待會兒要去上班。
清晨七時二十分了，天依然不亮，距離冬至還有整整兩周。中學時，你念的是教會學校，成績不好，修女要你留校上輔導課，傍晚五點半下課，坐校車回到家已經六點多，冬天，天完全黑了，你興起一種夜歸人的心情。其實才六點，媽媽做好了晚餐，吃完還可以看《科學小飛俠》，那時候你最喜歡大明，坐在你後面品學兼優、永遠是全校前十名的M喜歡空中鯊魚，你們才十四歲，但是否已能窺見日後人生推演的端倪。空中鯊魚是打擊黑暗的正義化身，大明嫉惡如讎，偏偏身世牽繫著惡魔黨大頭目，他的存在徒然印證著命運的矛盾。
M後來隨夫赴美，在漂亮的大房子裡養育一個可愛又調皮的兒子，並且在大學裡任教，以便有多一點時間陪孩子，丈夫是電腦公司的高級工程師，過著你這個年代所謂菁英的生活。
而你，還不確定人生的下一步，更糟的是，已經像老人般頻頻回顧。
天還不亮，但你必須打起精神出門，八點半開始工作，當然那時天已大亮，讓你死心的天亮，把你從剛下班的錯覺拉回剛上班的現實。
初到這座城市，你曾經大惑不解，冬日清晨七點多天還不亮，夏日黃昏七點多天還不黑，你看著時間，說，去哪吃晚餐？丈夫看一眼窗外，天還這麼亮，現在吃晚餐多怪。後來才知道原來是時區不同，不屬於中原時區的S省卻提前趕早使用著中原時區的時間，因此冬日清晨天不亮，夏日傍晚天不黑。你有點同情S省的小學生，整個冬季天不亮就得起床，更往西的省，又該如何？你和同事們提起時區的問題，眾人一片客氣淡漠，你詫異地省悟，原來只有你對天晚一小時亮或晚一小時黑斤斤計較。
你喝完杯子裡的茶，是茶，不是紅酒，窗外的漆黑讓你想喝一杯紅酒，紅寶石的色澤比秋香綠的茶湯更適合此時的天色吧。其實你知道七時三十分時天已微明，而你總在八點出門，但你還是放任自己的錯覺，讓自己相信夜才開始，並且希望這城市中所有人都相信，拉起窗簾，繼續晚上該做的事。
顧城的詩：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
你想起由北半球遷往南半球尋找理想國的詩人，最終弒妻自盡的悲劇，遷徙給人類帶來的是什麼？遷徙前其實無法預知。
由北到南，季節反轉；由東至西，日夜顛倒。何者讓人更難適應？你完全沒有頭緒。
過了冬至，隨著日照時間一天天增長，氣溫也逐漸升高，厚外套換成了薄外套，你想起小時候猜謎的謎題，什麼書愈用愈薄？謎底是日曆，現在的你想想答案應該是歲月吧！即使知道歲月一旦過去再也無法返還，你還是忍不住開始期盼夏至，因為那意味著長假的到來。暮春試探著過渡到初夏，市場小販賣起梔子花和茉莉的時節，晨起你不再錯覺黑夜剛剛開始，黃昏太過漫長，總讓你忽略了天究竟是何時黑的？曾經黃昏是最讓你惆悵的時候，那時你在雜誌社工作，每到黃昏離開辦公室，天際霞光灑了一身，你總有一種什麼都來不及了的感覺，這一天的時光已經浪費在辦公室裡，你愈發心慌，你確知自己已經錯過了，但是錯過的究竟是什麼？你又不知道。後來你轉業至報社，黃昏時分才進辦公室，日暮餘暉在發稿的兵荒馬亂中度過，離開辦公室時天早已黑得透透的，反而沒什麼可惆悵了，想想睡一覺醒來後，晨光是屬於自己的，工作要到中午才開始，就覺得自己比別人幸福，不用一睜眼就趕早上班。
你差點忘了，更早的時候，你討厭看下午五點的電影，同學們下了課正好趕得及的時間。有想看的電影你寧願等到周末，因為五點那一場進電影院時還是天光大好，出電影院時卻換來漫漫漆黑，總使你受驚，彷彿猖狂竊賊伸手從你兜裡偷走了時間，原本屬於你的時間，被人拿走了，作了什麼用途？你失去的是否無可彌補？這些都讓你駭異。
小時候，你第一次知道兩極的永晝與永夜，你幻想起那裡的生活，也許那裡的孩子在永晝時一天上十幾個小時的課，反正天總不黑，到了永夜，長長的假期就展開了，生活被劃分成截然不同的兩半。
夏至前，天色暗下來的時間一天比一天晚，結束工作的你，走在街上，恍如回到念小學時，每周三下午沒課，雖然以前周六也是上半天課，你卻一直覺得和周三上半天課的感覺截然不同，周末是應得的假期，周三下午則是額外多得的，大人上班周末也放假，周三下午卻仍要到班，只有小學生可以在周三下午逍遙自在，寫完老師規定的功課後，總還多出兩三個小時玩耍。入夏後，五點的街上陽光依然熾烈，天色至少還要兩三個小時才會黑，你在街上溜達，遲遲不落的太陽讓你有偷得個把時光的亢奮，你卻已失去了小時候的歡快心情，反而在不合時宜的亢奮中感到莫名的倦怠。
最近你常想起「物換星移」這四個字，黑夜白日記憶交疊益發迷亂，你沒想到，有一天會回到早起工作的軌道裡，更沒想到會遷徙到另一個時區，在黑夜的盡頭慌慌醒來，注視著黑夜與白晝的交接。你心裡陡然浮現：流年暗中偷換，疑惑如水中漣漪一波一波擴延。是誰？是誰拿走了你的白天？塞了一把黑夜到你手裡？是誰？
【2008/06/17 聯合報】
【聯合報╱楊明】 2008.06.17 03:53 am
清晨七時一刻，你坐在十五樓高的觀景窗邊吃早餐，天還不亮，漆黑中路燈隨放射狀的馬路向遠方延伸。你坐在落地窗邊，用窗外的景致佐食盤裡的荷包蛋，那分明還是夜景，看不見丁點晨曦，你吃的卻是早餐，不是消夜。你恍惚想起以前在報社，夜裡十一點下班，和同事去看晚場電影，吃完消夜才回家，有時連看兩部，就去永和喝豆漿吃油條，趕在太陽升起前回到床上，蒙上被子睡到下午。
吞下最後一口荷包蛋，你真想租片DVD來看，打發時間，然後大睡一覺。窗外的黑夜此刻看來彷彿隨馬路無止盡地延伸，黃燦燦的路燈像是晚宴裝上的亮片般整齊的鑲釘在路沿。這幢樓在圓環邊，環繞圓環有五條路朝不同方向伸出，坐在窗邊的你睜睜地望著黑暗裡只有明晃晃的五條綴了亮片的衣帶，無法置信待會兒要去上班。
清晨七時二十分了，天依然不亮，距離冬至還有整整兩周。中學時，你念的是教會學校，成績不好，修女要你留校上輔導課，傍晚五點半下課，坐校車回到家已經六點多，冬天，天完全黑了，你興起一種夜歸人的心情。其實才六點，媽媽做好了晚餐，吃完還可以看《科學小飛俠》，那時候你最喜歡大明，坐在你後面品學兼優、永遠是全校前十名的M喜歡空中鯊魚，你們才十四歲，但是否已能窺見日後人生推演的端倪。空中鯊魚是打擊黑暗的正義化身，大明嫉惡如讎，偏偏身世牽繫著惡魔黨大頭目，他的存在徒然印證著命運的矛盾。
M後來隨夫赴美，在漂亮的大房子裡養育一個可愛又調皮的兒子，並且在大學裡任教，以便有多一點時間陪孩子，丈夫是電腦公司的高級工程師，過著你這個年代所謂菁英的生活。
而你，還不確定人生的下一步，更糟的是，已經像老人般頻頻回顧。
天還不亮，但你必須打起精神出門，八點半開始工作，當然那時天已大亮，讓你死心的天亮，把你從剛下班的錯覺拉回剛上班的現實。
初到這座城市，你曾經大惑不解，冬日清晨七點多天還不亮，夏日黃昏七點多天還不黑，你看著時間，說，去哪吃晚餐？丈夫看一眼窗外，天還這麼亮，現在吃晚餐多怪。後來才知道原來是時區不同，不屬於中原時區的S省卻提前趕早使用著中原時區的時間，因此冬日清晨天不亮，夏日傍晚天不黑。你有點同情S省的小學生，整個冬季天不亮就得起床，更往西的省，又該如何？你和同事們提起時區的問題，眾人一片客氣淡漠，你詫異地省悟，原來只有你對天晚一小時亮或晚一小時黑斤斤計較。
你喝完杯子裡的茶，是茶，不是紅酒，窗外的漆黑讓你想喝一杯紅酒，紅寶石的色澤比秋香綠的茶湯更適合此時的天色吧。其實你知道七時三十分時天已微明，而你總在八點出門，但你還是放任自己的錯覺，讓自己相信夜才開始，並且希望這城市中所有人都相信，拉起窗簾，繼續晚上該做的事。
顧城的詩：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
你想起由北半球遷往南半球尋找理想國的詩人，最終弒妻自盡的悲劇，遷徙給人類帶來的是什麼？遷徙前其實無法預知。
由北到南，季節反轉；由東至西，日夜顛倒。何者讓人更難適應？你完全沒有頭緒。
過了冬至，隨著日照時間一天天增長，氣溫也逐漸升高，厚外套換成了薄外套，你想起小時候猜謎的謎題，什麼書愈用愈薄？謎底是日曆，現在的你想想答案應該是歲月吧！即使知道歲月一旦過去再也無法返還，你還是忍不住開始期盼夏至，因為那意味著長假的到來。暮春試探著過渡到初夏，市場小販賣起梔子花和茉莉的時節，晨起你不再錯覺黑夜剛剛開始，黃昏太過漫長，總讓你忽略了天究竟是何時黑的？曾經黃昏是最讓你惆悵的時候，那時你在雜誌社工作，每到黃昏離開辦公室，天際霞光灑了一身，你總有一種什麼都來不及了的感覺，這一天的時光已經浪費在辦公室裡，你愈發心慌，你確知自己已經錯過了，但是錯過的究竟是什麼？你又不知道。後來你轉業至報社，黃昏時分才進辦公室，日暮餘暉在發稿的兵荒馬亂中度過，離開辦公室時天早已黑得透透的，反而沒什麼可惆悵了，想想睡一覺醒來後，晨光是屬於自己的，工作要到中午才開始，就覺得自己比別人幸福，不用一睜眼就趕早上班。
你差點忘了，更早的時候，你討厭看下午五點的電影，同學們下了課正好趕得及的時間。有想看的電影你寧願等到周末，因為五點那一場進電影院時還是天光大好，出電影院時卻換來漫漫漆黑，總使你受驚，彷彿猖狂竊賊伸手從你兜裡偷走了時間，原本屬於你的時間，被人拿走了，作了什麼用途？你失去的是否無可彌補？這些都讓你駭異。
小時候，你第一次知道兩極的永晝與永夜，你幻想起那裡的生活，也許那裡的孩子在永晝時一天上十幾個小時的課，反正天總不黑，到了永夜，長長的假期就展開了，生活被劃分成截然不同的兩半。
夏至前，天色暗下來的時間一天比一天晚，結束工作的你，走在街上，恍如回到念小學時，每周三下午沒課，雖然以前周六也是上半天課，你卻一直覺得和周三上半天課的感覺截然不同，周末是應得的假期，周三下午則是額外多得的，大人上班周末也放假，周三下午卻仍要到班，只有小學生可以在周三下午逍遙自在，寫完老師規定的功課後，總還多出兩三個小時玩耍。入夏後，五點的街上陽光依然熾烈，天色至少還要兩三個小時才會黑，你在街上溜達，遲遲不落的太陽讓你有偷得個把時光的亢奮，你卻已失去了小時候的歡快心情，反而在不合時宜的亢奮中感到莫名的倦怠。
最近你常想起「物換星移」這四個字，黑夜白日記憶交疊益發迷亂，你沒想到，有一天會回到早起工作的軌道裡，更沒想到會遷徙到另一個時區，在黑夜的盡頭慌慌醒來，注視著黑夜與白晝的交接。你心裡陡然浮現：流年暗中偷換，疑惑如水中漣漪一波一波擴延。是誰？是誰拿走了你的白天？塞了一把黑夜到你手裡？是誰？
【2008/06/17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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