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5-26 00:52:35瘋藍
[短篇小說] 江山美人(中)
遠遠的就看見麗霞站在店門口，走近了才發現她正對著大盆栽東聞西嗅。
麗霞已經換好了店裡的薄紗旗袍制服，外面還披著件深藍色毛線外套，旗袍的岔開到腿根，薄弱的白綢下擺被晚風不斷翻弄，屢屢壓沉至地又倏地扯翻入空。麗霞正專心著，沒注意到陳宜來了，陳宜亦不出聲，悄悄地走到她身後，伸手就摸了她屁股一把，才以台語笑問：「是找有金子阿沒？」
麗霞嚇了一大跳尖叫：「你娘勒！你是用飄ㄟ歐，走路攏無聲。」說完沒等回答，又指著最大的那株福木，眉飛色舞的說：「你聞你聞，有香味ㄟ，好像是夜來香歐，阿！真久沒聞過這個味，我台中厝內稻埕邊旋得滿滿是。」
陳宜隨意嗅了嗅，聞不真切就說：「有嗎？我阿沒聞到。」
「有啦、有啦、你要較近聞拉。」麗霞十分認真地回答。
陳宜懶得和她爭論，伸手拉過她，就把她往店門裡推，邊大聲說：「好啦、好啦、妳甲愛聞這味，明晚我買一大把來，讓你聞過癮啦，來啦，現在先進來上班啦。」
「買、還要用錢買，阮台中厝內稻埕邊，旋得滿滿是，都嘛沒人要置，旋到壁角還要拔掉，哇臭賤勒，妳還花錢買…」麗霞被推著走，一邊回頭說。
紅絨地毯從店外延伸入酒店走廊，走廊壁面用暗紅色核桃木紋的奇麗板裝潢，壁頂嵌著昏黃的小燈，乍看頗華麗有氣氛，但就和女人的妝一樣，經不起細看的，尤其是上了年紀。為了不讓人注意壁面上年久的污痕，陳宜在夜市畫攤買了兩大幅，抽煙的紅衣女人還有一片紫艷艷的花，畫什麼也無所謂，反正顏色鮮豔能分散注意力就行了。
兩人正經過櫃檯，會計明珠一臉笑地打招呼：「老闆娘好、林經理好。」
麗霞聽了直走過去，兩手捏住了明珠圓潤年輕的臉頰，笑著說：「嘴有夠甜，改的這樣快，還不快問老闆娘，第一名有紅包沒有？」
明珠知道麗霞對自己一向特別照顧，也不生氣還把嘴笑得更開，一張臉在麗霞手裡都變了形，口齒不清地說：「我也叫你經理ㄟ，妳先紅包拿來？」
「要紅包，好阿，我先驗看看」放開臉頰，麗霞張著五爪就往明珠胸脯上抓去，明珠沒防備麗霞來這招，被抓的咯咯亂叫，麗霞樂了，更不放手，兩人又笑又叫的玩成一團，陳宜在旁邊也笑彎了腰。
聲音引來了店裡的其他人圍觀，休息室裡五六個上固定班的小姐，沒來的及穿好衣服就出來看熱鬧，旗袍拉鍊沒拉裸著背的、禮服內衣肩帶纏一塊的、只穿胸罩披外套的、店裡紅牌COCO甚至只穿著連身襯裙，吊襪帶都沒繫好就跑出來，一邊說著：「聽她的叫聲就知道，人家明珠經驗沒比妳少，麗霞姊不要看人不起。」
這一說又引起一陣哄笑，新來的少爺阿偉和阿忠，拿著掃把眼睛都看直了。陳宜好不容易止住了笑，看大家都圍在櫃檯邊，就宣佈：「好了好了，個人回到自己位子上去，今天下班，大家一起去吃宵夜，每個人都要到阿。」然後一一交代：「林經理，妳等一下跟其他小姐說。」「COCO，打電話給菲菲、玲玲叫她們晚上一塊來。」「阿忠，去跟廚房說今天不用煮點心，早點打掃完，請師傅們一起去宵夜。」大家散去，陳宜才獨自走向總經理辦公室。
『總經理辦公室』，名字雖好聽，大小不過兩坪，一套陳舊簡單的木頭桌椅、後面一個沒拉門的鐵書櫃、櫃子上進貨單據、廠商電話、客戶電話、小姐電話、排列成厚厚幾大本卷宗，前面是兩張簡單的塑膠沙發和小邊桌，唯一紅紅綠綠的裝飾，大概就是前後牆兩大塊白板，前面畫的是人員排班表，後面則是經理小姐的業績統計表，順序和小姐休息室裡正好相反。整個房間還是狹窄簡陋。
陳宜一進辦公室，就換上下午新買的行頭，紅色雪紡紗的飄逸長褲裙，同質地削肩大V領超低胸上衣，戴上一串多層次細金線綴真珠長項鍊、耳垂、雙腕都是同款首飾，無名指上卻依舊是那枚單調的金戒圈，最後披上長長的紅色真絲墜流蘇披帛，半裸香肩。踩上一雙金色三吋高跟舞鞋，才搖出辦公室。
開店工作就緒，外場照明大燈已熄，剩下天花板和牆面上霓虹蜿蜒，在黑暗裡吐著艷色光舌。舞臺燈亮了，臺上光影斑斕，陳宜不自覺竟像趨光的夜蛾，緩緩步上舞臺，她環顧著，廣闊的雕花崁燈大理石舞池、四周圍舒適的大型真皮沙發組、豪華的黑底翠紋石面桌檯，忽地，身後超大尺寸的投影螢幕亮起、多聲道音響開使放送，伴唱帶裡鶯聲燕啼軟語嬌唱；螢幕中環肥燕瘦春情蕩漾，音響中傳來DJ小梁的聲音：「陳姐，來一首您的招牌歌吧！」「各位貴賓『昨夜星辰』，請掌聲鼓勵。」
眾人立刻鼓掌叫好，小梁還對著麥克風吹起口哨，她有些驚訝又不好掃大家興，向著DJ臺點了點頭，前奏下了，她拿起麥克風，卻不坐在小螢幕旁的高腳椅上，反而走到了臺前，這首歌她太熟了，二十年了阿！
『昨夜的 昨夜的星辰己墜落
消逝在遙遠的銀河
想記起 偏又已忘記
那份愛換來的是寂寞』
陳宜忽然瞥見，握著麥克風的手上，有金光閃爍，是無名指上圈著的金霧，在隨節拍騰湧，每一秒都直衝入心…
『愛是不變的星辰
愛是永恒的星辰
絕不會在銀河中墜落
長憶著那份情 那份愛
今夜的 今夜的星辰依然閃爍』
間奏下了，她有些暈眩，她不想唱了，可是好像已有客人入座。有小姐在敬酒，酒杯中滿滿的XO在晃蕩，晃蕩的琥珀光好刺眼，她聽到催酒聲：「喝、喝、喝」，以嘴就杯，一口沒法喝完，琥珀酒入喉變成碎琉璃，割得喉嚨灼痛，她要啞了、她沒聲音了，拍子已到，只能張嘴，竟又聽見自己一字一字聲音婉轉，一句一句唱得順溜：
『今夜的 今夜的星辰依然閃爍』
「喝、再喝、喝光才算」
天阿！這是怎麼回事？是誰在勸酒？我還要唱歌，我不能喝阿！
『像眼神 點燃愛的火
想得到 偏又怕失去 』
那不是XO、不是高腳杯，是一整杯的毛台、那是公杯阿，你們欺負人，我不要喝阿！
「咪咪，把酒喝光。魏老爺頒獎，是看得起你，快把酒乾了，快呀！」
我不是咪咪，我叫陳宜，咪咪已經死了，現在活的叫陳宜，你們聽到沒？叫陳宜。
『那份愛 深深埋在心窩
愛是不變的星辰』
「哈哈哈，妳們聽她說話的腔，還唱歌呢！唱啥阿？唱偶訴土豆嗎，灌醉她吧，就當做好事積德唄？」
鄉下人就不是人嗎？妳們也吃同鍋飯，為何這樣苛薄我？說話有什麼難？看看我現在，強過妳們百倍呵！
『愛是永恒的星辰
絕不會在銀河中墜落』
阿牛，你不行作你去阿！放我們母女自己去……你有祝咒要照顧我一輩子，阿牛我等你，等你回家，等你摟我作伙看九點檔，等你聽我唱戲歌。
『長憶著那份情那份愛
今夜星辰 今夜星辰依然閃爍』
「康啷」一聲，尾奏尚未結束，一杯酒摔碎在地板上，巨大的響聲，把陳宜喚回現實，她顧不得兩眼還朦朧，忙找尋聲音來源，沒想到，馬上聽見男人憤怒的嚇斥。
江山美人(中)完
麗霞已經換好了店裡的薄紗旗袍制服，外面還披著件深藍色毛線外套，旗袍的岔開到腿根，薄弱的白綢下擺被晚風不斷翻弄，屢屢壓沉至地又倏地扯翻入空。麗霞正專心著，沒注意到陳宜來了，陳宜亦不出聲，悄悄地走到她身後，伸手就摸了她屁股一把，才以台語笑問：「是找有金子阿沒？」
麗霞嚇了一大跳尖叫：「你娘勒！你是用飄ㄟ歐，走路攏無聲。」說完沒等回答，又指著最大的那株福木，眉飛色舞的說：「你聞你聞，有香味ㄟ，好像是夜來香歐，阿！真久沒聞過這個味，我台中厝內稻埕邊旋得滿滿是。」
陳宜隨意嗅了嗅，聞不真切就說：「有嗎？我阿沒聞到。」
「有啦、有啦、你要較近聞拉。」麗霞十分認真地回答。
陳宜懶得和她爭論，伸手拉過她，就把她往店門裡推，邊大聲說：「好啦、好啦、妳甲愛聞這味，明晚我買一大把來，讓你聞過癮啦，來啦，現在先進來上班啦。」
「買、還要用錢買，阮台中厝內稻埕邊，旋得滿滿是，都嘛沒人要置，旋到壁角還要拔掉，哇臭賤勒，妳還花錢買…」麗霞被推著走，一邊回頭說。
紅絨地毯從店外延伸入酒店走廊，走廊壁面用暗紅色核桃木紋的奇麗板裝潢，壁頂嵌著昏黃的小燈，乍看頗華麗有氣氛，但就和女人的妝一樣，經不起細看的，尤其是上了年紀。為了不讓人注意壁面上年久的污痕，陳宜在夜市畫攤買了兩大幅，抽煙的紅衣女人還有一片紫艷艷的花，畫什麼也無所謂，反正顏色鮮豔能分散注意力就行了。
兩人正經過櫃檯，會計明珠一臉笑地打招呼：「老闆娘好、林經理好。」
麗霞聽了直走過去，兩手捏住了明珠圓潤年輕的臉頰，笑著說：「嘴有夠甜，改的這樣快，還不快問老闆娘，第一名有紅包沒有？」
明珠知道麗霞對自己一向特別照顧，也不生氣還把嘴笑得更開，一張臉在麗霞手裡都變了形，口齒不清地說：「我也叫你經理ㄟ，妳先紅包拿來？」
「要紅包，好阿，我先驗看看」放開臉頰，麗霞張著五爪就往明珠胸脯上抓去，明珠沒防備麗霞來這招，被抓的咯咯亂叫，麗霞樂了，更不放手，兩人又笑又叫的玩成一團，陳宜在旁邊也笑彎了腰。
聲音引來了店裡的其他人圍觀，休息室裡五六個上固定班的小姐，沒來的及穿好衣服就出來看熱鬧，旗袍拉鍊沒拉裸著背的、禮服內衣肩帶纏一塊的、只穿胸罩披外套的、店裡紅牌COCO甚至只穿著連身襯裙，吊襪帶都沒繫好就跑出來，一邊說著：「聽她的叫聲就知道，人家明珠經驗沒比妳少，麗霞姊不要看人不起。」
這一說又引起一陣哄笑，新來的少爺阿偉和阿忠，拿著掃把眼睛都看直了。陳宜好不容易止住了笑，看大家都圍在櫃檯邊，就宣佈：「好了好了，個人回到自己位子上去，今天下班，大家一起去吃宵夜，每個人都要到阿。」然後一一交代：「林經理，妳等一下跟其他小姐說。」「COCO，打電話給菲菲、玲玲叫她們晚上一塊來。」「阿忠，去跟廚房說今天不用煮點心，早點打掃完，請師傅們一起去宵夜。」大家散去，陳宜才獨自走向總經理辦公室。
『總經理辦公室』，名字雖好聽，大小不過兩坪，一套陳舊簡單的木頭桌椅、後面一個沒拉門的鐵書櫃、櫃子上進貨單據、廠商電話、客戶電話、小姐電話、排列成厚厚幾大本卷宗，前面是兩張簡單的塑膠沙發和小邊桌，唯一紅紅綠綠的裝飾，大概就是前後牆兩大塊白板，前面畫的是人員排班表，後面則是經理小姐的業績統計表，順序和小姐休息室裡正好相反。整個房間還是狹窄簡陋。
陳宜一進辦公室，就換上下午新買的行頭，紅色雪紡紗的飄逸長褲裙，同質地削肩大V領超低胸上衣，戴上一串多層次細金線綴真珠長項鍊、耳垂、雙腕都是同款首飾，無名指上卻依舊是那枚單調的金戒圈，最後披上長長的紅色真絲墜流蘇披帛，半裸香肩。踩上一雙金色三吋高跟舞鞋，才搖出辦公室。
開店工作就緒，外場照明大燈已熄，剩下天花板和牆面上霓虹蜿蜒，在黑暗裡吐著艷色光舌。舞臺燈亮了，臺上光影斑斕，陳宜不自覺竟像趨光的夜蛾，緩緩步上舞臺，她環顧著，廣闊的雕花崁燈大理石舞池、四周圍舒適的大型真皮沙發組、豪華的黑底翠紋石面桌檯，忽地，身後超大尺寸的投影螢幕亮起、多聲道音響開使放送，伴唱帶裡鶯聲燕啼軟語嬌唱；螢幕中環肥燕瘦春情蕩漾，音響中傳來DJ小梁的聲音：「陳姐，來一首您的招牌歌吧！」「各位貴賓『昨夜星辰』，請掌聲鼓勵。」
眾人立刻鼓掌叫好，小梁還對著麥克風吹起口哨，她有些驚訝又不好掃大家興，向著DJ臺點了點頭，前奏下了，她拿起麥克風，卻不坐在小螢幕旁的高腳椅上，反而走到了臺前，這首歌她太熟了，二十年了阿！
『昨夜的 昨夜的星辰己墜落
消逝在遙遠的銀河
想記起 偏又已忘記
那份愛換來的是寂寞』
陳宜忽然瞥見，握著麥克風的手上，有金光閃爍，是無名指上圈著的金霧，在隨節拍騰湧，每一秒都直衝入心…
『愛是不變的星辰
愛是永恒的星辰
絕不會在銀河中墜落
長憶著那份情 那份愛
今夜的 今夜的星辰依然閃爍』
間奏下了，她有些暈眩，她不想唱了，可是好像已有客人入座。有小姐在敬酒，酒杯中滿滿的XO在晃蕩，晃蕩的琥珀光好刺眼，她聽到催酒聲：「喝、喝、喝」，以嘴就杯，一口沒法喝完，琥珀酒入喉變成碎琉璃，割得喉嚨灼痛，她要啞了、她沒聲音了，拍子已到，只能張嘴，竟又聽見自己一字一字聲音婉轉，一句一句唱得順溜：
『今夜的 今夜的星辰依然閃爍』
「喝、再喝、喝光才算」
天阿！這是怎麼回事？是誰在勸酒？我還要唱歌，我不能喝阿！
『像眼神 點燃愛的火
想得到 偏又怕失去 』
那不是XO、不是高腳杯，是一整杯的毛台、那是公杯阿，你們欺負人，我不要喝阿！
「咪咪，把酒喝光。魏老爺頒獎，是看得起你，快把酒乾了，快呀！」
我不是咪咪，我叫陳宜，咪咪已經死了，現在活的叫陳宜，你們聽到沒？叫陳宜。
『那份愛 深深埋在心窩
愛是不變的星辰』
「哈哈哈，妳們聽她說話的腔，還唱歌呢！唱啥阿？唱偶訴土豆嗎，灌醉她吧，就當做好事積德唄？」
鄉下人就不是人嗎？妳們也吃同鍋飯，為何這樣苛薄我？說話有什麼難？看看我現在，強過妳們百倍呵！
『愛是永恒的星辰
絕不會在銀河中墜落』
阿牛，你不行作你去阿！放我們母女自己去……你有祝咒要照顧我一輩子，阿牛我等你，等你回家，等你摟我作伙看九點檔，等你聽我唱戲歌。
『長憶著那份情那份愛
今夜星辰 今夜星辰依然閃爍』
「康啷」一聲，尾奏尚未結束，一杯酒摔碎在地板上，巨大的響聲，把陳宜喚回現實，她顧不得兩眼還朦朧，忙找尋聲音來源，沒想到，馬上聽見男人憤怒的嚇斥。
江山美人(中)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