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5-26 00:39:30瘋藍

[短篇小說] 江山美人(上)

『江山美人』

捷運月台上的人,多是安靜的,即使人群雍塞,也像塑膠盆裡群滯的鋼珠,冰冷而界線分明,在這裡,疏離不是問題而是慾望。

沒人注意這個不言語的女子,她僵直著背脊,左手緊緊箍著右手腕,蒼白的指結上有枚鬆動了的金戒,一陣冷風襲來,車要進站了,風裡的味道都是機械,陰涼涼的,沒給人夏日微風的喜悅,大概是因為在地底下吧。

被白色套裝雅致包裹著的女體,從黑長石塊上起身,像從墓石上升起的幽靈,昂赴天國之光,光來了,列車的燈是金黃色的,多相像阿,只可惜門一開,車裡車外,一樣的痴男一般的怨女,陳宜嘆了口氣,輕輕地邁步,踏入車箱,踏入下一個身分。

陳宜-『江山美人』的新任老闆娘,張世祥代書事務所-她就任後的第一個戰場。下午一點的忠孝東路四段,艷陽高照車水馬龍,柏油路上蒸騰的廢氣,隔著玻璃窗還能令人煩躁,陳宜看著窗外,卻自背脊起了冷顫,「是戰爭阿!」不知是畏懼還是噁心,她的思緒不能平靜…

不知過了多久,空調還繼續呼呼低吼,細汗卻濡濕了頸間的幾絲長髮,正低頭要從手提包中拿面紙,接待室的大門就嘩的一聲打開,大步進來一個男子,年過五十、禿髮凸腹。陳宜抬頭,搶先開了口:「天氣真夠熱的阿,張律師,先擦把臉吧,小心冷氣房裡著了涼。」一邊起身,還順手遞去本要自用的面紙。

「多謝多謝。」張世祥也不推讓,接過面紙,整頭整臉的擦,擦他那油光水亮的鼻子和不見邊際的額頭,嘴亦不閒著,說著似虛非虛的客套話:「都是我那台新寶馬,才兩個月,冷氣就對付不住這毒日頭了,剛剛就是送它去修理廠阿!才耽誤了些時間,沒讓你久等吧?陳大老闆娘。」拉長了尾音,張世祥的臉笑成個圓圈。

陳宜聽完這話,嘆氣道:「唉!『大老闆娘』,我阿!是沒那個福氣當了。」別過目光,陳宜語中透酸,「雖是本家,比起陳夫人,我還遠遠地差一截。沒有本事獨挑大樑,我只好找人入股拉,人家股東可不打算吃閒飯呢。」說到這兒頓了下,看了眼張世祥驚詫的表情,心裡滿意、繼續一臉悲苦狀地說:「這是沒法子中想法子了阿!我知道陳夫人看得起我,又最信你,才讓我倆來處理這事,只是她移民地這樣快,啥細節也來不及談,唉……我就是不想讓她煩心、又怕累了你,才趕著來阿!」陳宜演完了自己的戲份,開始靜候著對手上場。

『江山美人』是前任老闆娘陳夫人手創,她作舞小姐時還有個渾號,叫玉面觀音,由此可知當年她的氣質容貌。不過也是三四十年前的事了。自立門戶後,她手裡養出的歡場名花不計其數,這是圈裡人人都能說上幾句的逸事,陳夫人和她的『江山美人』是名符其實的銀江金山玉美人阿!

不過風化業這一行,賺錢不是難事,出名是不容易,但最最艱難的還是長久二字,能平安做個三五載已算長壽;多的是一兩年打帶跑、改名換姓去的;甭提還有多少裝潢油漆沒乾透,就給白道抄了、黑道翻了的歹命同行,但『江山美人』卻硬是紅火了二十年,美了二十年,這不只是個傳奇,還是個謎,所有人都在猜它的靠山是誰,才真能如山不倒,只是還沒猜透,當家美人就已經遲暮。

紅塵打滾數十載的玉面觀音,如今,要放下她的風月江山,去西天淨土加拿大養老拉!只留下一干芳華正盛的玄女天仙、拿慣花慣的護法羅漢,這些寶要是亂了仙班位次,個個都會成禍害妖孽。除了他們的生計,『江山美人』還澤披甚廣呢:紅包節敬不知肥潤了多少白道?保費抽傭幫著養活多少兄弟?還有官場政局升遷遞蟺、黑道幫派分合吞併,事事都要人管著注意著,當然更有『江山美人』的長生秘笈乾股分紅名冊。這一切惟有交給一條船上出身的人,才會同心共濟、不鬧窩裡反、不遭回馬槍,這些陳夫人都清楚。所以圈裡圈外這麼多人對『江山美人』表示興趣,她單中意讓陳宜接手。

陳宜是小姐出身的,三十歲開始作媽媽桑,跟著陳夫人也十多年了,很懂分寸、沒什麼野心、手腕不錯、對人是心慈手軟,做事倒不馬虎,帶著一個女兒。至於外表,雖不是天仙絕色的人物,身高一米六十、體重五十公斤的身材,保養的還算是凹凸有致,臉蛋沒什麼特出之處,勉強就是兩道新月眉濃黑長密,只是眼角好幾條魚紋,粉再厚也蓋不了,四十歲的女人了阿,張世祥看著陳宜的臉回想陳夫人給他的資料,估量著陳宜的絃外之音話外之意。

雖沒聽說陳宜貼住哪個大頭,但風塵打滾二十多年,不爛賭也不貼白臉,三五百萬會拿不出來嗎?陳夫人開價八百萬並不高,到底這女人嘴裡的股東,是不吃閒飯還是不安好心,她又是真拿不出錢還是另有所圖呢?別說這竿兒老艷幟真讓外人扯了,就是多些波折,傳去加拿大表姐的耳裡,一百二十萬的「代書費」,自己最後一口的肥肉還得吐出來。張代書沉吟了一會兒才開口:「陳大老闆娘這話是開玩笑吧?百八十萬的小數目你是不在乎的呀,就不知道是哪位大老闆對這店感興趣拉?還是…問題不在錢……」

陳宜一聽這話,心裡高興這老頭是個明白人,馬上聳高了她黑溜溜的新月眉,細著嗓子喊了出來:「你這麼看得起我阿,可我真就短了兩百哩!你知道就一分錢也能逼死英雄好漢,我只好找你商量來了,看有沒有其他法子阿?大老闆?」陳宜總算將心裡的話說出來了,八百萬她死湊活借、老房子貸個二胎,不是不能,缺錢的藉口是虛的,找好了股東更全是幌子,因為陳宜真正擔心的不是錢而是把柄在人手裡,這個張代書是陳夫人的表弟,店裡的帳務稅務狗屁拉渣的事他是一清二楚,別說拉他下水是以防萬一,就是他自己喝慣了江山美人的酒水,也不見得想歇嘴,何況店以後也少不了處理狗屁事兒的人,這一來二去,陳宜才決定唱唱這齣戲。

又是一陣靜默,底牌已掀,陳宜汗濕了襯衣。「兩百萬的股權不過四分之一…」張代書斂去了笑容,他沒把話說玩,鋒利的目光釘在陳宜臉上。

陳宜沒閃躲,像是接續他的話往下說:「分紅是百分之十五,就前半年的生意來算,一個月就是淨收二十九萬八。不用拼酒熬夜鞠躬哈腰,只要掛個名,做的還是您的專業。七個月就回本,錢入荷包有比這更輕巧的嗎?」嬌嗲的語調,精準的數字,合成有力的說服。

張世祥點了點頭,卻沒昏頭,複述:「掛名?」眼中精光未減。陳宜早料到他對這點會猶豫,款款地走向他正前方的沙發,阿娜地落座,優雅地疊腿,腰肢斜倚著扶手,單手撐著頭,美目圓瞪,輕笑:「公家私裏的事都在你手裡,我都不怕你了,你還怕我嗎?」

她贏了,但這場戰爭裡也沒有輸家。當拿鈔票買保險吧,她告訴自己該覺得值得。下午二點三十分,她還有三個小時犒賞自己。

走出事務所的大樓,忠孝東路每扇華麗的名店大門,都要為她而敞;一聲聲甜膩的歡迎光臨,正準備輪流喊起,行動電話先響,平板的樂音、台語老歌的旋律,接起電話,傳來張世祥刻意柔緩的語調,邀陳宜下班後一起宵夜,陳宜半推半拒了一會兒,說定他晚上先到酒店裡看看,坐一會兒再去。掛掉電話,陳宜不自覺失笑,一股氣兒從鼻子出來,「自己也是徐娘半老魅力不減阿!」隨意進了扇門,門市小姐快步走過來,現在終於換她消遣了……

江山美人的門面並不大,霓虹燈管鑲著十尺寬的圓拱門,門柱上垂滿條條金色流星燈,陳宜新挑的兩盆矮金露擱在柱子前、兩盆人高的福木放在門柱旁;還找工人在地上新安了兩座投射燈,光線由下往上斜打進繁茂的綠叢裡,於是福木葉子就像翡翠雕成的一般,亮晃晃綠油油十足搶眼動人、金露花細小的葉子簇綠層疊,彷彿新洗的璧珠翠團,門面看起來不再老氣貧乏,陳宜很滿意門面的新氣象,刻意早下計程車,就為了多看看自己的店面。陳宜微笑著挽著大大小小的購物袋向夜裡的『江山美人』走去。

(上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