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總說《愛情，不用翻譯》是部關於「寂寞」的電影，但如果在異鄉，兩個旅人相互依偎取暖，未必會寂寞；在自己家鄉的土地上流浪，在熟悉的場域與熟悉的人群中，卻感受不到心靈的契合與連結，才是真正的寂寞吧？

想起龍應台在《目送》中一段〈寂寞〉的文字：「寂坐時，常想到晚明張岱。他寫湖心亭：『崇禎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霧淞沆碭，天與雪、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深夜獨自到湖上看大雪，他顯然不覺寂寞──寂寞可能是美學的必要。但是，國破家亡、人事全非、當他在為自己寫墓誌銘的時候呢？『蜀人張岱，陶庵其號也。少為紈袴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年至五十，國破家亡，避跡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與殘書數帙，缺硯一方而已。布衣疏莨，常至斷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有一種寂寞，身邊添一個可談的人，一條知心的狗，或許就可以消減。有一種寂寞，茫茫天地之間『余舟一芥』的無邊無際無著落，人只能各自孤獨面對，素顏修行。」

在東京與在台北的Scarlett Johansson、夏洛特與露西哪一個比較寂寞呢？說到底，她們是不是都有些遇人不淑？一個被夫婿冷落獨守空閨，一個被男友拖累鋌而走險。大腦潛能開發近百的超能力者，睥睨我們這些只達十分之一的凡人，是否有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孤獨？這與新婚少婦信步漫遊時，見證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誓言，自己卻已和枕邊人愈益陌生與疏離，面對未來人生的茫然無措與惴慄惶惑，到底哪一種比較不堪？

所以夏洛特會在酒吧裡主動送一杯酒給歷盡風霜的鮑勃哈里森，露西會遠渡重洋到巴黎尋找諾曼教授，為的是不是都是孤注一擲找個可以懂她們的人呢？飾演鮑勃哈里森的Bill Murray本身就是硬底子的喜劇演員，所以他除了把世故滄桑、百無聊賴的心緒詮釋得絲絲入扣以外，還給這個角色帶了些許詼諧的喜感，讓整部電影的調性不致太惆悵憂傷。老牌影星Morgan Freeman飾演睿智的科學家自是游刃有餘，諾曼教授一角卻也和他在《全面進化》的角色中冥合呼應，不知是否是選角時的有意安排？其實《露西》很容易讓影迷聯想到《全面進化》和布萊德利庫伯的《藥命效應》，但我覺得《露西》更加精彩，片中對「時間」的描述讓我想起商務印書館有本《時間地圖》，但我更喜歡《愛因斯坦的夢》！

男女導演的東方城市映象煞是有趣。若說《愛情，不用翻譯》是Sofia Coppola的東京回憶，那麼《露西》不啻盧貝松給臺北的情書？《愛情，不用翻譯》的導演是《教父》三部曲名導柯波拉的女兒Sofia Coppola。據說柯波拉夫妻有一次在車上吵架，當時才三歲的她突然出聲說Cut！當時柯波拉就相信她長大一定也會當導演。她也是《教父》第三部的女主角，和艾爾帕西諾和安迪賈西亞有很多對手戲，雖然當時柯波拉原本屬意的女主角是薇諾娜瑞德，但薇諾娜瑞德當時狀況不好婉拒，所以Sofia Coppola臨危受命…。後來薇諾娜瑞德出任柯波拉的《德古拉：真愛不死》女主角作為彌補。相傳Sofia Coppola的招牌特色是「車窗映照的城市風情」和「葉間糝過的陽光」，《愛情，不用翻譯》裡的這兩種畫面確實都拍得很美。《露西》中魅惑的臺北、巴黎、壯麗的宇宙星圖、時空隧道與野生動物群像也讓人想起盧貝松的經典《亞特蘭提斯》！

露西隨身帶著警探做跟班，是為了提醒自己僅存的人性。夏洛特前往古寺參拜、學習插花、或倚窗俯瞰、或在東京街頭旁觀著眾生百態…，也是為了提醒自己與人世間保持連結吧！片頭她在電話中向友人哭訴她去廟宇卻沒感覺（《傅科擺》：我是一個沒有信仰的人，所以我在有信仰的人中間時，會感到不自在。）、她先生都只在忙工作、她都快不知自己是嫁給什麼人了，友人卻沒在聽…。露西在三軍總醫院汀洲院區開刀手術時，對母親娓娓道來自己體會到的一切感覺，她母親那端卻收訊不良…。人與人之間的溝通與理解有時是如此困難，更遑論投緣與交契了。夏洛特的先生與他鄉遇故知的舊識敘舊得正熱絡，夏洛特卻感到「話不投機半句多」的隔閡、疏離、格格不入。除了客套寒暄以外，完全無法融入他們的對話。能相約「逃獄」、親密談心的伴侶畢竟可遇而不可求，所以《愛情，不用翻譯》的邂逅如此美麗。

 人生總偶有被卡住的時候。逃吧！逃吧！逃離生命的困境。鮑勃對夏洛特說：” The more you know who you are, and what you want, the less you let things upset you.”愈能瞭解自己，就愈能自命自度，不需仰賴別人的評價來肯定自己，也毋須尋求外界的事物來獲得救贖了吧。而愈能掌握並發揮自己生命的潛能，就愈能超越時空，了脫生死，無所在，無所不在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