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7-07 22:00:00Brsuny
踏雪尋夢:《逐愛天堂》(Angel)
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都奇絕。惱人風味阿誰知,請君問取南樓月。
記得去年,探梅時節,老來舊事無人說。為誰醉倒為誰醒,到今猶恨輕離別。
~宋‧呂本中‧踏莎行
下雪了。一群女學生踏著雪而來,她們的腳步歡快輕盈,然而,其中安琪的步伐總跟別人不一樣,是因為她聽到另一種鼓聲嗎?她總是趁上學途中繞進岔路的小徑,在鐵欄杆外癡癡凝望著夢想中的天堂之家,她祈禱、她許願、她期盼…。
鐘聲響了,這會兒又要遲到了,少不得師長的一頓責罰吧?安琪卻仍蠻不在乎地走進教室。在課堂裡她向全班朗誦的自己得意的作文,卻被老師質疑為抄襲與文不對題。話說回來,這裡似乎也確實不能怪她的老師,明明題目是「我的家」,她卻以超齡的華美辭藻詠歎「她夢想中的家」。這樣特立獨行的女子,在學苑難免被同儕也視為怪咖吧?在校受挫的安琪悻悻然回到家,幾幕戲簡鍊地勾勒出她與家人親戚的關係。她的母親雖關愛她卻不懂她,她的阿姨雖熱心介紹她去天堂之家幫傭,但心高氣傲的安琪哪裡是會甘心服侍人的脾性?她嫌棄自己的出身,嫌怨周遭的現實,遂遁入幻想的天地,挑戰真實生活的場景,構築伊芮妮夫人的傳奇…。
《逐愛天堂》的女主人翁安琪不知怎的讓我聯想起《臥虎藏龍》裡的玉嬌龍,或許是這兩個女子都既漂亮又任性,有時讓人覺得可氣可笑,有時卻又覺得可憐可愛。或許是她們都陷在一定的生命困境裡,不論是庭院深深的大宅,或窩居雜貨店的閣樓,或傳統禮教的束縛、媒妁之言的婚約,不被瞭解、不被賞識的孤獨…。於是乎,玉嬌龍希冀用劍用武術,安琪用筆耕爬格子作為自我救贖與自我實現,脫離不堪的羈絆,突破現狀的桎梏,勇敢追逐夢想與愛…。
即便是天才也需要知音,千里馬還得有伯樂賞。安琪的伯樂終於出現了,她所撰寫的羅曼史小說真的獲得出版商(山姆尼爾飾演)的青睞與讀者的喜愛,一時洛陽紙貴,功成名就。門庭若市的簽書會、冠蓋雲集的文學獎、順利買下夢想中的天堂豪宅,以女主人之姿入住…,處女作《伊芮妮夫人》也改編成舞台劇上映。在首映會上,目睹住在銀淚城堡裡的伊芮妮夫人於臨終時,憬然了悟忠僕賽巴思欽是唯一真正愛過她的人…。「我的一生白費了嗎?」「不,妳的一生是美麗而波瀾壯闊的。」觀眾有的為之嘆息,安琪的母親在頭等包廂裡卻不禁打盹,一直聽到擊節較好的聲音才驚醒跟著鼓掌。安琪的母親雖然以她為榮也深深關愛著她,但其實並不知道她到底在寫什麼、想什麼、她的靈感從何而來。她一直納悶安琪是否真有才華,而只是她不懂?讓我想起《大河戀》裡的經典台詞:生命本來就不需要妳去完全瞭解,而只需要妳去愛…。
老實說,我會看《逐愛天堂》純粹是為了麥可法斯賓達。所以看到安琪在首映會上終於邂逅了畫家男主角伊士麥,真是有種千呼萬喚始出來的感覺。那幕邂逅戲拍得十分有意思,麥可法斯賓達入鏡時,我們觀眾一開始是只瞥見他的側面和背影,我們先看到的是女主角的表情,看她眼睛一亮,從一個萬人簇擁的暢銷作家頓時變成一個羞怯的小女生,開始擔心起自己的頭髮是不是亂了、耳環有沒有戴正?真是把「一見鍾情」做了極其動人的影像化詮釋。奇怪的是,麥可法斯賓達一出場,其他的演員與場景全都黯然失色,觀眾再也不想看別人,而只想挑著有他出現的段落看了。演技精湛、外型英挺、「才貌雙全」的麥可法斯賓達就是有這樣出色搶眼的魅力,他亦正亦邪、宜古宜今、雅俗共賞的氣質,不但可以演出未來科幻的《X戰警:未來昔日》、《普羅米修斯》,也可以詮釋現代感的《性愛成癮的男人》、《發現心節奏》,拍起古裝片《簡愛》與《逐愛天堂》,也是那麼令人驚豔!一襲帥氣的燕尾服,藍色的瞳眸,深沈優美的嗓音,一出場就狠狠挫了女主角的傲氣與銳氣,對她的藝術品味冷嘲熱諷一番,原本驕縱、無禮、自負、目中無人的女主角見了他卻「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裡」…。接著就是看她為愛執著、追求所愛的勇氣與傻氣了!
醉翁之意不在畫。幾場畫室裡的調情戲十分有趣。安琪主動到伊士麥的畫室裡討教,說要看他的作品,更要求他為她畫一幅肖像畫。「我不畫肖像畫的。」「連我的也不畫嗎?」慣用陰暗色調、連大雨中的後街、破銅爛鐵全都可以入畫的伊士麥是個作品常被譏為「髒畫」的前衛畫家。「我不想被指責拿妳畫『髒畫』。」「或許髒沒有那麼不好。」伊士麥利用研究端詳安琪臉龐與五官的機會,在她的唇上印上一吻。正如伊士麥坦言「我感興趣的不是服裝,而是妳!」安琪究竟是否喜歡伊士麥的畫其實是頗堪玩味的。在我看來,安琪喜歡的其實是明亮、鮮豔的色澤(這從她們婚後的對話益徵),她純粹是喜歡伊士麥的人,才願意愛烏及屋高價買下他的畫。她之所以跟伊士麥一樣討厭他作品中一幅難得色彩明豔的義大利風景畫,除了應和伊士麥以外,其實是因為嫉妒使然(伊士麥的姊姊諾拉曾跟安琪說過他在義大利就曾經有段韻事,勾引了一位已婚的伯爵夫人,她先生威脅要殺人,他們才匆匆回到倫敦。)她能挑中伊士麥最喜歡的平交道畫作,應該也是因為那是伊士麥第一幅秀給她看的作品,所以猜到伊士麥應該自己也對之最滿意。伊士麥發覺安琪稍微透露的童年與出身中有某種失落的環節,「如果我不知道,我要怎麼畫妳?」伊士麥說安琪作品吸引讀者的秘訣在於她是自己跟自己對話,而非跟讀者對話,果真如此嗎?就這點而言,安琪與伊士麥的創作態度是一致的吧,他們都是寫/畫出自己追求的美,至於是否符合真實與讀者/觀眾的喜好,從來就不是他們在乎的…。
安琪在新書發表宴會上不顧眾人的目光,丟下所有賓客,拖著長長的蓬蓬裙禮服去追伊士麥,向他告白、要他娶她,他愣了一下說「求婚?這不是男人的台詞嗎?」,她說「誰在乎?我愛你!」兩人就在雨中擁吻,這幕拍得真的十分唯美浪漫,難怪這部片的海報、DVD封面都是用這張劇照,不約而同將背景修成了雪景。不過如果劇情是男女主角從此以後在天堂豪宅裡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那這部片應該也就沒什麼好看了(除了麥可法斯賓達以外)。隨著戰爭的爆發,男主角拋下女主角從軍去(之後受傷殘廢變成瘸子歸來),被他姊姊和伯父視為成熟的表現,反而女主角的反戰、想把自己的天堂豪宅維持成自外於戰火之外的烏托邦,被視為不合時宜的自私。女主角會讓我想起《大夢想家》中的柯林法洛,是那種可以天真爛漫理直氣壯活在自己幻想中的人物,也許太纖細敏感的藝術家心靈並不適合煩黷殘酷的人世?女主角畢生追逐的夢想與愛情一一破滅,這部電影的結局其實挺感傷的。但或許那樣轟轟烈烈精彩的愛過、活過,人生也不算白來一遭了。她在男主角自殺後,才發現原來他一直瞞著她有情婦,還生了孩子。他跟她要錢說要還債,她為了幫他籌錢,不惜放棄「一字不改」的堅持,改為迎合讀者的口味,其實他都是拿錢給情婦和孩子,後來情婦嫁給別人男主角還一直無法釋懷。巧合的是男主角的情婦就是「天堂」豪宅前任屋主的女兒,還是男主角的青梅竹馬(這個安排可能是為了加強諷刺性,不過我覺得有點太刻意了)。
很久沒看到這樣華美考究的電影,美不勝收,每個畫面都讓人想停格欣賞。短短二小時內覽盡女作家安琪一生的美麗與哀愁。相信每個有夢有愛有憧憬的人,在看了《逐愛天堂》都會有心有戚戚焉的悸動與美的感喟。那種驀然間被某個畫面與情節揪住心頭、深深打動的感覺。複雜豐富的角色面向、巧妙細膩的劇情,讓不同的觀眾有不同的詮釋與體會:與其終其一生得不到夢想與愛情,是否毋寧勇敢追尋之後再失去?能遇見所愛、能夠去愛,縱或對方不見得(那麼)愛你,總是比從來沒愛過人幸運吧?這究竟是一齣夢想與愛情破滅的悲劇?為「崇高必有墮落,積聚必有消散,合會終需別離」再添一悽惋的例證?抑或詠歎一個女子浪漫精彩熱烈的人生?影評有認為伊士麥根本是為了錢才娶安琪,從來沒真正愛過她。我覺得這樣似乎又把這部電影呈現人間情愛的多般樣貌與變幻看得太簡單了。伊士麥究竟是風流倜儻、浪蕩成性的情場玩家?抑或一直鍾情於自己青梅竹馬的知己?對安琪而言的欺瞞與殘酷,對於情婦而言卻是深情與顧家?或者就如他姊姊諾拉所言,他愛的只有他自己?我們又真的敢說我們愛哪一個人勝過愛自己嗎?總要先懂得如何愛自己,才可能去愛別人吧?「我愛你」的誓言,不也是先有「我」的存在為前提?或者伊士麥確實跟安琪相愛過,只是安琪對他的愛是要把他拴在天堂之家裡陪伴她,長期仰賴她的資助,終究令自由自私的靈魂不耐?他也愛安琪、但不及安琪愛他那麼多?或者他同時愛著安琪與情婦?人的一生真能只愛一個人嗎?但說到底,感情真的是能像珠寶那樣論斤秤兩、鑑定真假、講究對價平衡的嗎?
麥可法斯賓達成功詮釋了英俊、自負、薄倖、浪蕩、敏銳、陰暗、消沈、欺瞞、頹廢、憤世嫉俗的男畫家伊士麥複雜的多面向。劇中還透過伊士麥姊姊諾拉的口述與視角,提供多種不同解讀的空間。戰爭時她偶然間發現男主角放假居然沒回女主角身邊,而是跟別的女人在一起。她為了不讓安琪難過而隱瞞。實際上諾拉自己也和安琪有曖昧同志情,她極度仰慕安琪,自願充當她的助理。連伊士麥都知道她姊姊愛安琪。安琪雖然也覺得諾拉不可或缺,但畢竟她整顆心是在伊士麥身上。她和伊士麥蜜月時本來帶了希臘的聖泉水要給諾拉(因為諾拉很想學寫詩,相傳喝了聖泉水會文思泉湧、詩才大進,雖然我是覺得會不會請聊齋裡的陸判換副心肝比較快?),但回來之後她又捨不得了,偷偷自己喝掉,換成一般的水裝給諾拉。但在臨終時安琪也說只有諾拉真正愛她,…「我的一生白費了嗎?」「不,妳的一生是美麗而波瀾壯闊的。」片中的舞台劇裡的經典台詞再現,當時聽來俗濫,但到結局對照女主角自己的人生,卻有令人動容的力道。片末暗喻伊士麥如梵谷般,死後作品才獲得重視,反而安琪似乎被歸類為通俗的羅曼史作家,漸漸被遺忘。誰是真的有才華的人?誰的作品真正有價值?又要由誰來判斷?
下雪了。安琪臨終與下葬時,天空又飄起雪來。《逐愛天堂》裡的華服令人目不暇給,把安琪打扮得像白裡透紅的芭比娃娃,衣飾色彩繽紛華麗,然而,是否色彩如雪在夕陽中廻光返照,終歸褪淡寂靜?伊士麥是早已看透了這一切嗎?文學與藝術是在這褪淡的光裡回頭的一瞥嗎?記憶裡有一場漫天飛舞的雪,如此潔淨,如此輕盈,在雪中,不同際遇與個性的生命相遇了,各有各的因緣,各有各的福報,如此偶然,正如飛鴻踏雪泥,有人會刻意回頭留戀雪上的爪印嗎?《逐愛天堂》呈現了情愛、文藝、才華、戰爭複雜多樣的風貌、辯證與叩問,以雪始,以雪終,令人低迴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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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