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1-08 16:58:55Brsuny

繁華事散逐香塵—石季倫傳奇

石崇,我想是中國歷史上最神祕奢華的名字。想到他就恍若乍然瞥見光彩溢目的珊瑚,笑傲王侯;嗅到糝在象床上的沈水香,在輕風裡和金陽共舞一段交纏愛慾生死的佛朗明哥;遙想華美的錦帳亙諸山川之外,迤邐如旖旎悠長的迷夢;想起明妃手抱琵琶,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塚向黃昏;金谷園裡天地逆旅人生如寄的歎惋;以及淒艷迷人的落花傳奇。

當我保持一個自覺的美學上距離時,便覺得像石崇這樣一個紈褲才子自有他傲岸的生命丰姿。所以我總愛貪看史家詩家說家描寫他的片段—充滿了頹惑的氛味,人生苦短的悽楚,世事無常的悵痛。像巴洛克時代的畫作,色澤濃得化不開,角落裡卻有一個骷顱頭冷冷凝視著。金質的畫框上銘刻著兩行拉丁諺語:”carpe diem (把握今天)”,”memento mori(不要忘記你將會死亡)”,詩樣的惆悵,殘酷又無法逃避的意識。一個任性熱情的浪漫主義者終其一生想隨心所欲地用自己的方式詮釋生命,代價便是被鞭屍千古。且讓我們暫時拋卻道德成見的束縛、好為人師的執念、風水命理的穿鑿,共同來一窺石崇豪奢華靡的生活、傳奇性的一生和悲劇性的情愛吧!

石崇,字季倫。晉書上說他「少敏惠,勇而有謀」、「穎悟有才氣」。才二十多歲就當了修武令,在縣處理民情訴訟,極為能幹而公允,為縣民稱頌。後來當了城陽太守,山濤推崇他「忠讜有文武」。石崇伐吳有功,封安陽鄉侯,累遷侍中。元康初年,楊駿輔政,大開封賞,多樹黨援,石崇曾向晉惠帝提出諫言,可惜未被採納。後出為南中郎將、荊州刺史,領南蠻校尉,加鷹揚將軍。

世人老把石崇看得太簡單了。石崇不僅是個驕奢的富豪和狡黠的政客,他其實是個能幹的臣子,頗有政績。晉武帝以石崇有幹局,深器重之。曹嘉讚美他「嗟嗟我石生,為國之俊傑。入侍於皇闥,出則登九列。威檢肅青徐,風發宣吳裔。」顏遠歌頌他「昂昂我牧,德惟人豪。坐鎮方岳,有徽其高。英風遠扇,峻跡遐招。」此外,他是詩人也是狂人,是文學家也是音樂家,既可以為俠也可以為賊。他的父親石苞臨終前分財物與諸子,獨獨不分給石崇,理由是「此兒雖小,後自能得」。石崇如何達到富可敵國的境界呢?這始終是個眾說紛紜的謎。有人說他在擔任荊州刺史期間劫掠往來商旅,因而致富不貲。有人說他靠航海而成巨富。也有人訴諸神異性的緣由,如馮夢龍的喻世明言:

「石崇當時未發跡時,專一在大江中駕一小船,只用弓箭射魚為生。忽一日,至三更,有人扣船言曰:“季倫救吾則個!”石崇聽得,隨即推篷。探頭看時,只見月色滿天,照著水面,月光之下,水面上立著一個年老之人。石崇問老人:“有何事故,夜間相懇?”老人又言:“相救則個!”石崇當時就令老人上船,問有何緣故。老人答曰:“吾非人也,吾乃上江老龍王。年老力衰,今被下江小龍欺我年老,與吾斗敵,累輸與他。老拙無安身之地,又約我明日大戰,戰時又要輸與他。今特來求季倫:明日午時彎弓在江面上,江中兩個大魚相戰,前走者是我,后趕者乃是小龍。但望君借一臂之力,可將后趕大魚一箭,壞了小龍性命,老拙自當厚報重恩。”石崇聽罷,謹領其命。那老人相別而回,涌身一跳,入水而去。
  石崇至明日午時,備下弓箭。果然將傍午時,只見大江水面上,有二大魚追趕將來。石崇扣上弓箭,望著后面大魚,風地一箭,正中那大魚腹上。但見滿江紅水,其大魚死于江上。此時風浪俱息,并無他事。夜至三更,又見老人扣船來謝道:“蒙君大恩,今得安跡。來日午時,你可將船泊于蔣山腳下南岸第七株楊柳樹下相候,當有重報。”言罷而去。
  石崇明日依言,將船去蔣山腳下楊柳樹邊相候。只見水面上有鬼使三人出,把船推將去。不多時,船回,滿載金銀珠玉等物。又見老人出水,與石崇曰:“如君再要珍珠寶貝,可將空船來此相候取物。”相別而去。這石崇每每將船於柳樹下等,便是一船珍寶,因致敵國之富。」

這固然是奇幻文學,不過石崇對於摯友真有見義勇為挺身相救的俠氣。晉書和世說新語仇隙篇均記載道:

劉璵兄弟少時為王愷所憎,嘗召二人宿,欲默除之。今作阬,阬畢,垂加害矣。石崇素與璵、琨善,聞就愷宿,知當有變,便夜馳詣愷,問二劉所在。愷卒迫不能諱,答云:「在後齋中眠。」石便徑入,自牽出,同車而去,語曰:「少年何以輕就人宿!」璵深德之。

多虧了石崇,否則祖逖要孤獨地聞雞起舞了。

石崇不但好學不倦、文武雙全,更有領導統御知人善任的本領。別人眼中的惡奴,他卻不惜重金延攬。他的家僕也似乎個個像魔術師般,於是乎「石崇為客作豆粥,咄嗟便辦。恆冬天得韭蓱韰。又牛形狀氣力不勝王愷牛,而與愷出遊,,極晚發,爭入洛城,崇牛數十步後迅若飛禽,愷牛絕走不能及。」這總是讓王愷又嫉又羨,他老愛和石崇鬥富,卻總是差了一截。「王君夫以飴補澳斧,石季倫用蠟燭作炊。君夫作紫絲布步障碧綾裡四十里,石崇作錦步障五十里以敵之。石以椒為泥,王以赤石脂泥壁。」

還有那不朽的珊瑚傳奇。珊瑚真是一種謎樣的珍獸,從前我一廂情願地以為牠是植物。中國古人對珊瑚的描述和追尋真是色彩斑斕。南州異物志曰:「珊瑚生大秦國,有洲在漲海中,距其國七八百里,名珊瑚樹洲,底有盤石,水深二十餘丈,珊瑚生於石上。初生白,軟弱似菌。國人乘大船載鐵網先沒在水下,一年便生網目中。其色尚黃,枝柯交錯。…三年色赤,便以鐵鈔發其根,繫鐵網於船,絞車舉網。還,裁鑿恣意所作。若過時不鑿,便枯索蟲蠱。其大者輸之王府,細者賣之。」李商隱明迷的燕臺詩:「空將鐵網罥珊瑚,海闊天翻迷處所。」不過最華麗的聲色饗宴還是晉書中的這段記載:

武帝每助愷,嘗以珊瑚樹賜之,高二尺許,枝柯扶疏,世所罕比。愷以示崇,崇便以鐵如意擊之,應手而碎。愷既惋惜,又以為嫉己之寶,聲色方厲。崇曰:「不足多恨,今還卿。」乃命左右悉取珊瑚樹,有高三四尺者六七株,條幹絕俗,光彩曜日,如愷比者甚眾。愷怳然自失矣。

字裡行間猶仍可見季倫意氣風發的丰采。

王維的洛陽女兒行自是化用了這段典故:「狂夫富貴在青春,意氣驕奢劇季倫。自憐碧玉親教舞,不惜珊瑚持與人。」以前老覺得詩佛的詩直教人在一片清幽空靈中老去,未料其少作竟也如此妍麗。

鎮瀾宮中的祿星恰是以石崇為代表人物。祿星手持如意,我想也是由這段典故演化出來的。

鎮瀾,好美的名字。一個人心中有神的話,或許在時代波瀾的侵擾下也可以鎮定自若清心寡慾。可是生命的苦難,政治的污濁,人間的煩黷讓人懷疑神的存在。於是乎一個不可知論者選擇了逃避,耽溺於美之中。於是乎我們在晉書石崇傳中讀到了這樣奢華的文筆:「財產豐積,室宇宏麗。後房百數,皆曳紈繡,珥金翠。絲竹盡當時之選,庖膳窮水陸之珍。」

因為人生苦短,我們死後可能原子散逸,沒有靈魂,也沒有來生,我們怎能不好好把握有限的今生呢?石崇哪裡不知道「驕奢必敗」、「懷璧其罪」的道理呢?這不是知易行難的問題,而是魏晉時代的知識分子對於傳統的道德、禮教、權威都有明知故犯的叛逆。他們追求個體解放,自訂遊戲規則,讓人即使不認同他們的生活方式,仍不由得讚嘆那真是一幅精彩好看的人物卷軸。石崇的可悲與可笑就在於,他明知世上沒有永恆,仍努力地想將眼前的一點一滴累積成永恆。想在淒迷的亂世中,至少留守一室的溫暖芬馨燦亮輝煌;在動盪的世局中,書寫一園私密浪漫的故事;在空幻虛無中,創造出他的英篇,他的藝術,他頹豔魅惑的迷夢。一個追求誇張華麗自我表達方式的藝術家,真的就一定比樂善好施的慈善家、六根清淨節儉樸實的苦行僧來得邪惡可鄙嗎?或者那不過是人生的另一種抉擇?

石崇就是不甘心在世上白白活一遭不留下任何漣漪,他在思歸引序中坦言他「志在不朽」,在贈給好友棗腆的詩中更寫道「要在遺名,為此遺名,可以長生」。石崇的生命態度,在他與王敦的對話中,也可以見出端倪:

石崇嘗與王敦入太學,見顏回、原憲之象,顧而歎曰:「若與之同升孔堂,去人何必有間?」敦曰:「不知餘人云何,子貢去卿差近。」崇正色曰:「士當身名俱泰,何至以甕牖語人?」

王敦也是個奇人。劉寔嘗詣石崇,如廁,見有絳紗大床,茵褥甚麗,兩婢持錦香囊。寔遽反走,即笑謂崇曰:「向誤入卿室內。」崇曰:「是廁耳!」王敦可就不一樣了,他是唯一能在石崇那六星級的廁所中坦然自若的人:

石崇廁常有十餘婢侍列,皆麗服藻飾,置甲煎粉、沈香汁之屬,無不畢備。又與新衣著令出。客多羞不能如廁。王大將軍往,脫故衣,著新衣,神色傲然。群婢相謂曰:「此客必能作賊!」

王敦同時是冷血的人,下面這段世說新語的記載也害得石崇惡名昭彰:

石崇每邀客燕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飲酒不盡者,使黃門交斬美人。王丞相與大將軍常共詣崇,丞相素不能飲,輒自勉彊,至於沈醉。每至大將軍,故不飲,以觀其變。已斬三人,顏色如故,尚不肯飲。丞相讓之,大將軍曰:「自殺伊家人,何預卿事!」

這個傳聞老早就讓我懷疑:像石崇這樣的一個人—翔風的情人,綠珠的知己,棗腆「寬以撫戎、從容柔雅、英朗特俊」的摯友,歐陽建「人樂其量,士感其敦」的舅父,癡戀美好事物的藝術家,為所愛深情無悔的男子,能深婉細膩揣度明妃遠嫁心境的詩人—真會這麼心狠手辣嗎?

翻了晉書,更坐實了我的懷疑。

愷嘗置酒,敦與導俱在座,有女伎吹笛小失聲韻,愷便毆殺之,一座改容,敦神色自若。他日,又造愷,愷使美人行酒,客飲不盡,輒殺之。酒至敦、導所,敦故不肯持,美人悲懼失色,而敦傲然不視。導素不能飲,恐行酒者得罪,遂勉強盡觴。導還,歎曰:「處仲若當世,心懷剛忍,非令終也。」

王丞相德音記中也記載:

丞相素為諸父所重。王君夫問王敦:「聞君從弟佳人,又解音律,欲一作伎,可與共來。」遂往。吹笛人有小忘,君夫聞,使黃門階下打殺之,顏色不變。丞相還,曰:「恐此君處世,當有如此事。」

所以兇手是王愷。

或恐是劉義慶一時筆誤,害石崇平白被痛恨了千百年。石崇地下有知會不會喊冤呢?我倒認為季倫有一笑置之的豪氣。

而我耳畔老是縈繞著金谷園裡的笑語盈盈。金谷園真有些像聖經中的方舟和伊比鳩魯的花園,是大動亂中的避身所,是石崇一手營造的烏托邦,是千古來文人們嚮往的夢土。那個逝去時代裡的俊秀菁英懷著朝聖的心情來到此地,快意優游於山林詩樂間。石崇自己如是記載著金谷園中的歡會:

余以元康六年從太僕卿出為使,持節監青徐諸軍事、征虜將軍。有別廬在河南縣界金谷澗中,或高或下,有清泉茂林,眾果、竹柏、藥草之屬,莫不畢備。又有水碓、魚池、土窟,其為娛目歡心之物備矣。時征西大將軍祭酒王詡當還長安,余與眾賢共送往澗中,晝夜遊宴,屢遷其坐,或登高臨下,或列坐水濱。時琴瑟笙筑,合載車中,道路並作;及住,令與鼓吹遞奏。遂各賦詩以敘中懷,或不能者,罰酒三斗。感性命之不永,懼凋落之無期,故具列時人官號、姓名、年紀,又寫詩著後。後之好事者,其覽之哉!凡三十人,吳王師、議郎關中侯,始平武功蘇紹,字世嗣,年五十,為首。

金谷詩序是季倫對時光不斷流動消逝的思索和補救,欲把美好的時光停格成永恆,以文字凝住時間,挽回過去。蘭亭集序和春夜宴桃李園序亦然。王右軍得人以蘭亭集序方金谷詩序,又以己敵石崇,甚有欣色。李白的文采固然在石崇之上,但若沒有季倫,春夜宴桃李園序也不會有那麼雋永漂亮的收尾。

相傳伊比鳩魯在花園的入口處掛著一個告示牌:「陌生人,你將在此地過著舒適的生活。在這裡享樂乃是至善之事物。」美男子潘岳「清綺絕世」的詩篇極適合鑲在金谷園的門扉:「王生和鼎實,石子鎮南沂。親友各言邁,中心悵有違。何以敘離思,攜手遊郊畿。朝發夕京陽,夕次金谷湄。迴谿縈曲阻,峻阪路威夷。綠池泛淡淡,青柳何依依。濫泉龍鱗瀾,激波連珠揮。前庭樹沙棠,後園植烏椑。靈囿繁石榴,茂林列芳梨。飲至臨華沼,遷坐登隆坻。玄醴染朱顏,但愬杯行遲。揚桴撫靈鼓,簫管清且悲。春榮誰不慕,歲寒良獨希。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歸。」

那種種關於明麗風光、友誼和愛情的詠嘆終將淡入時光和記憶,而一道金光粼粼的河水潺潺流貫一切。

石崇一生中曾摯愛兩名女子,一是翔風,一是綠珠。

翔風是位來自異國、才貌雙全的佳人。她是詩人,也是珍玩的鑑賞家。她只要輕撫玉石的表面,就知道漫長地域遷徙的寓言;只要靜聆璫珮丁丁,就知道佩戴者的喜悅與哀愁;只要細察金銀的紋理,就知道浮華世界的盛衰悲歡。據拾遺記記載:

翔風…無有比其容貌,特以姿態見美。妙別玉聲,巧觀金色。石氏之富,方比王家。珍寶瑰奇…皆殊方異國所得,莫有辨識其出處者,乃使翔風別其聲色,悉知其所出之地。言西方北方,玉聲沈重而性溫潤,佩服者益人性靈。東方南方,玉聲輕潔而性清涼,佩服者利人精神。石氏侍人,美豔者數十人,翔風最以文辭擅愛。…崇常擇美容姿相類者十人,裝飾衣服大小一等,使忽視不相分別。使翔風調玉以付工人,為倒龍之佩,縈金為鳳冠之釵。言刻玉為倒龍之勢,鑄金釵像鳳凰之冠。結袖繞楹而舞,晝夜相接,謂之恆舞。欲有所召,不呼姓名,悉聽珮聲、視釵色。玉聲輕者居前,金色豔者居後,以為行次而進也。使數十人各含異香,行而笑語,則口氣從風而颺。…

石崇有一次開玩笑地對翔風說:「吾百年之後,當指白日,以汝為殉。」

詎料她認真地答道:「生愛死離,不如無愛。妾得為殉,身其何朽。」

多麼奇妙,翔風和綠珠有著不同的才情,卻有著相同的靈魂。真是美麗而憂傷的女心,明知豪奢的情人逃不掉毀滅的災厄,卻還是對他一往情深、生死不渝。

翔風後來到哪兒去了呢?和晉書配合觀之,石崇後來移情別戀於綠珠想是合情合理的猜測。穎悟明慧的翔風自也知道感情是不能勉強的。情字這條路上,沒有先後之分,只有契合與否的分別。她只能默默地祝福季倫和綠珠幸福,落寞地走開了,留給我們一首幽寂的玉階怨。

綠珠,一個讓千百多年來的中國人心疼心動的女子。她和石崇的情緣,也就是桂花和山茶花的戀曲。

我常想像綠珠應是和那與玉谿生擦肩而過的柳枝一般,是個心思細膩、愛好音樂的女子。「生十七年,塗妝綰髻,未嘗竟,已復起去。」因為原先並沒有那樣一個知己悅己者出現。「吹葉嚼蕊,調絲擫管,作天海風濤之曲,幽憶怨斷之音。居其旁,與其家接故往來者,聞十年尚相與,疑其醉眠夢物斷不娉。」她本來或許也就像那無數沒有留下名字的中國傳統女性一般,困守於窮鄉僻壤間,埋首學著她可能不甚擅長的針黹活兒。她對音樂的癡迷,或許還遭到父母夫家的嫌怨。她的心靈是個百花盛開的山谷,但沒有人識得途徑。

直到有一天,她偶然瞥見了季倫那熱情銳敏雅顧出群的雙眸。

人的一生有時就期待那樣一次相知相惜的顧盼。

藝術家最是感激知音。綠珠和季倫自天地的豎琴那兒聽聞同樣的旋律,他們之間有無數幽密的關連,分享著彼此藝術心靈裡顫動的成份、灌注內心生活的祕密音樂。從此以後綠珠的樂舞有知音激賞,不虞寂寞。

據舊唐書音樂志和樂府詩集,季倫為了贈綠珠一份別緻的禮物,特地取漢時明君舊曲,以他生動不羈的想像力和蘸滿深情的筆墨,譜出史上第一首關於琵琶、異域和堅毅紅顏的詠嘆調,並以歌辭作舞辭,使明君從此成為歌舞相兼的曲子:

王明君者,本是王昭君,以觸文帝諱改焉。匈奴盛,請婚於漢。元帝以後宮良家子昭君配焉。昔公主嫁烏孫,令琵琶馬上作樂,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君,亦必爾也。其造新曲,多哀怨之聲,故敘之於紙云爾。

我本漢家子,將適單于庭。辭訣未及終,前驅已抗旌。僕御涕流離,轅馬悲且鳴。哀鬱傷五內,泣淚濕朱纓。行行日已遠,遂造匈奴城。延我於穹廬,加我閼氏名。殊類非所安,雖貴非所榮。父子見陵辱,對之慚且驚。殺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苟生亦何聊,積思常憤盈。願假飛鴻翼,乘之以遐征。飛鴻不我顧,佇立以屏營。昔為匣中玉,今為糞上英。朝華不足歡,甘與秋草并。傳語後世人,遠嫁難為情。

季倫和綠珠,一個提筆寫詩,一個以笛伴舞,將昭君的傳奇鐫刻在中國人的心靈版圖裡。

恍若可以聽見季倫在綠珠耳畔輕語:「最後,請再為我奏一曲明君。」

時趙王倫專權,崇甥歐陽建每匡正不從,由是有隙。崇有妓曰綠珠,美而豔,善吹笛。孫秀使人求之。崇時在金谷別館,方登涼臺,臨清流,婦人侍側。使者以告。崇盡出其婢妾數十人以示之,皆蘊蘭麝,被羅縠,曰:「任所擇。」使者曰:「君侯服御麗則麗矣,然本受命指索綠珠,不識孰是?」崇勃然曰:「綠珠吾所愛,不可得也。」使者曰:「君侯博古通今,察遠照邇,願加三思。」崇曰:「不然。」使者出而又反,崇竟不許。秀怒,乃勸倫誅崇、建。崇、建亦潛知其計,乃與黃門郎潘岳陰勸淮南王允、齊王冏以圖倫、秀。秀覺之,遂矯詔收崇及潘岳、歐陽建等。崇正宴於樓上,介士到門。崇謂綠珠曰:「我今為爾得罪。」綠珠泣曰:「當效死於官前。」因自投于樓下而死。崇曰:「吾不過流徙交、廣耳。」及車載詣東市,崇乃歎曰:「奴輩利吾家財。」收者答曰:「知財致害,何不早散之?」崇不能答。

晉書的這段文字寫得真好。既細膩感人又留有諸多詮釋想像的餘裕,難怪成了傳誦千古的名篇。有人將之解讀為警世的寓言,有人把它寫作女性主義的論文,有人將之渲染為奇情浪漫的小說,有人為之譜出幽怨詠嘆的詩行。而我只想靜心品味晉書原文裡那絕艷的美與貞烈決絕的愛,一遍一遍—且讓綠珠在那兒永恆存在吧!

而後是永遠的捨棄,永遠不再的人生…。

「天下殺英雄,卿復何為?」
「俊士填溝壑,餘波來及人!」

這大抵是魏晉時代知識份子的宿命。他們的臨終所言也恰如黑天鵝死前的哀鳴,清越嘹亮。石崇和潘岳亦然。不過他們的遺言沒有嵇康陸機那般悽楚的懸念。石崇有眼淚給綠珠,但不願為自己哀泣辯解。他冰冷犀利地以一句「奴輩利吾家財」總結自己的一生;潘岳則驀然憶起曩昔的詩行。他們對自己既不同情也不歎惋,只有嘲謔而已。看這兩位好友在人生終站的對白,懞懞了悟何謂悲劇的淨化力量。

孫秀既恨石崇不與綠珠,又憾潘岳昔遇之不以禮。後秀為中書令,岳省內見之,因喚曰:「孫令,憶疇昔周旋不?」秀曰:「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岳於是始知必不免。後收石崇、歐陽建,同日收岳。石先送市,亦不相知。潘後至,石謂潘曰:「安仁,卿亦復爾邪?」潘曰:「可謂白首同所歸!」潘金谷集詩云:「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歸。」乃成其讖。

不用纏綿病榻,而能與摯友共赴黃泉,九泉之下或許還能與摯愛重逢,在這樣的期待中,季倫自然有一種既快意又愴然的感覺。胸懷大志夸邁流俗的年少,翔風綠珠的音容笑貌,護惜所愛的枉然—那美麗而碎裂的過去如珊瑚的碎片,讓人不忍心再回首。只見金谷園的金魚鎖斷了,紅桂與流水兀自相映成春;落花參差連曲陌,小苑終究成了長道;象床上的鴛鴦茵沾滿塵埃,陽光由遠方照來如金色的光。

謹以此文追憶一段神祕奢華的傳奇。
旅人 2010-01-23 11:11:06

好喜歡杜牧‧金谷園
週末愉快

旅人 2010-01-14 10:55:14

/繁華事散逐香塵/

這句很喜歡
很有哲理

詩安安

版主回應
繁華事散逐香塵
流水無情草自春
日暮東風怨啼鳥
落花猶似墜樓人

~杜牧‧金谷園
2010-01-18 14:29:02
(悄悄話) 2009-12-05 04:20: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