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4.26.）

前陣子發現新來的工作伙伴將「拜」字的左右倒置，當下忍不住調侃他：可還記得「龜」、「鑿」、「鬱」、「爨」、「攙」、「夔」、「竊」這些字該怎麼寫嗎？你我想必都有類似的經驗：仰賴電腦太深，連何時該加點加槓都狐疑起來，只得寫成一團似有若無地帶過。看著自己寫出的字，卻越看越陌生。原來e化是這麼一回事，讓熟悉的字變得不認識。話說回來，為什麼「拜」字的左邊是三橫，右邊是四橫呢？凡此種種，或許還得請《認得幾個字》的張大春來解一解。極喜愛此一系列融淵博國學知識於童趣間的文字。很多字在我們小時候都曾經反覆認過、讀過、寫過很多遍，甚至發明一些口訣或心像法來幫助熟記筆畫。倘能一直維持孩提時期不止息、不鬆懈的好奇心，或許我們還有機會真正認識幾個字吧！

司馬中原入塾前，他父親寫了許多字塊兒，繞牆貼了三圈，時常教他挨著識字，有時也教他習誦最淺俗易解的千家詩，使他在七歲前就粗識文字了。「仗著那點兒認識的字，便亂翻一些能約略看懂的書，像亂堆在閣樓上的唱本、繡像通俗演義、牙痕記、再生緣、臨潼鬥寶、秦雪梅弔孝、李三娘磨坊產子、粉粧樓、野叟曝言、燕山外史、玉梨魂…。書裡有不認識的字，俗稱攔路虎。每隔三兩行，攔路虎就出現了，得捧著去問旁人。」－曾幾何時，即便有虎相攔，我們也不想、不問、不去查字典了呢？在這手機也可以輸入中文的時代，白字（吳音呼別字為白字）連篇也不以為意。最近收到友人轉寄的〈MSN打字注意事項〉，連「入幕之賓」都可以打成「入墓之殯」了，原來懶得揀字也可以懶得這麼理直氣壯。即便有如張大春之博學幽默者願意將每個字的結構、原理、變化替我們娓娓道來，我們是否就願意放下其他許多看似更「好玩」的事，撥冗重新好好來認字、寫字呢？

字之所以難認，除了讀者之才疏學淺外，有時也可歸咎於書寫者的任性。我聽說新來的工作伙伴問遍全辦公室也沒人看得懂我的字，大感慚愧。無怪乎學生時代即便上課孜孜矻矻振筆疾書，而且總是慷慨大方地將自認翔實的筆記出借，也不可能得到「筆記公主」之類的綽號。筆記裡充斥隨性的字跡與謎樣的代號，有時還不慎留著與周公對弈的草書－唉！當年竟是如此認真，連打盹時都不忘筆記嗎？也難怪當教授發下一份號稱於冬晨親筆寫就，字跡或落拓或顫抖而臻於化境的講義時，還可以勉強認得其中堂奧。求職時我的字曾被父母批評得體無完膚，近來母親卻讚我在要保申請書上的簽名已趨於老練。但當友人說我的字「不像女生，但很有特色」時，聽起來一點都不像讚美，想來是與工整娟秀沾不上邊。有人說筆跡是心和腦的指紋，卻也有人說擇偶時千萬別為異性的嗓音、字跡與背影所惑。實驗證明，天天寫日記對寫得一手好字並沒有幫助，尤其當你在生活日漸繁忙卻仍努力堅持寫日記的習慣時。我先前的伙伴在合作的年歲裡，居然完全看得懂我的字，真是奇蹟。原來認字還得靠些心領神會的默契。

李黎在〈文字障〉中嘗云：「人生憂患自識字始。」沈復《浮生六記》：「芸生而穎慧，學語時，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誦。一日於書簏中得琵琶行，挨字而認，始識字。…乾隆乙巳，隨侍其父於海寧官舍。芸于家書中附記小函，吾父曰：『媳婦既能筆墨，汝母家信付彼司之。』後家族偶有閒言，吾母疑其述事不當，乃不令代筆。吾父見信非芸手筆，詢余曰：『汝婦病耶？』余即作札問之，亦不答。久之，吾父怒曰：「想汝婦不屑代筆耳！」迨余歸，探知委屈，欲為婉剖。芸急止之曰：『寧受責于翁，勿失歡于姑也。』竟不自由。」所以女孩子認那麼多字、讀那麼多書做什麼？好好把家事做好不就得了？－即便在現代社會，這樣的質疑聲浪依然未曾消減。也不只一次捫心自問：究竟為了什麼而寫？既然作文還不如作菜，在這兒寫的字既不能掙錢也不能拿來吃－莫非去餵《巫言》終章的食字獸嗎？與其琢磨自己的文采，似不如好好向室友拜師學藝煮幾道工夫菜。可是呀，我只要離開我所熟悉的文字後，彷彿就變成了一個很無能的人。我寫故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