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前看過幾張幻燈片，那是一位超現實主義畫家的作品。其中常出現一個沒有頭的人，冥然兀立於廣場的邊緣或山丘的頂端。夕陽由遠方照來，時間恍若在溫煦的霞光中凍結了，只有無頭人與天地進行永恆無聲神祕森冷的對話而已。

始終不確定那幾幅畫作的作者是誰，但後來在所購置的超現實主義畫冊中看見Giorgio de Chirico的作品，發現二者的風格十分相像。雖然書中收錄的奇里訶作品並沒有無頭人，但他「常以雕像為中心，配上無人的廣場、周邊有騎樓的建築物、火車、和火車的煙相反方向飄揚的旗幟、棕櫚樹、指著午後十分的鐘錶…。製造出有如白日夢般、妖氣十足的神祕氣氛」，所以我猜那應該也是奇里訶的作品吧！因為情調、氛圍、色澤實在太相似了。

如果說那是卡夫卡的作品，我也不會太訝異。忘記是何時第一次感到他倆頗為相似，後來看了卡夫卡傳和奇里訶的生平簡介，才發現他們從生存年代、家庭背景和創作風格，無一不像。

卡夫卡生於一八八三年，卒於一九二四年。他對於他父親的尊崇和恐懼，在相當程度上左右了他一生的基調。一九一九年，他寫了一封長達一百多頁的致父親的信，「通過這封信，他是在做一件有利於清除他和他父親關係的事，這種關係已變得令人苦惱地呆滯，而且痛苦地結上了痂了。」試想卡夫卡是以何等誠惶誠恐惴慄不安的心情寫出這樣的句子：「前些日子，您問我為什麼我總是怕您如同往常一樣，我不知道要以什麼話來回答。一方面正由於我對您的畏懼；另一方面，我的言語無法表達盡內心的感觸。即使現在跟您寫信，也無法說盡一切。當我落筆之際，這份恐懼以及它所帶來的影響，使我無法對您暢言；再則，這個問題已經遠遠超過了我的記憶與理智的範圍。」悠緩的調子，白描的句子，卻真切深刻得令人蝕到骨裡。

奇里訶也是自小生活在父權的陰影中。在他所寫《我生涯的回想裡》，「很奇怪地對母親的記述意外地少，而父親卻常佔有極重要的位置。此事可證明少年到成年之後的奇里訶均對父親感到一種絕對的權威。起碼對於奇里訶來說，父親具有的這種權威一直影響著他的一生。」也許正因為如此，他的作品中才會有那麼多矗立的塔樓和陰影？

「映在地面的影子拉的更長…。」

貫穿卡夫卡作品的是「人的異化、疏離感、命運的無法自控」等主題，而其小說構思的奇幻荒誕，對日後拉丁美洲魔幻寫實主義的茁長亦有所啟發。以最著名的變形記為例，「除了男主角突然變成甲蟲的超現實假定外，其餘部份的情節均十分寫實，語言異常簡樸，純為白描，甚至類似紀實新聞報導。」卡夫卡的作品中自然也是籠罩著陰影的，只是，莫札特的音樂、卡夫卡的小說、奇里訶的畫作，所魅惑人心的不正是他們的陰影嗎？

奇里訶追求的也是魔幻寫實主義，即「徹底執行日常生活的寫實性和遠離現實神祕氣氛兩者的結合」。和Marx Ernst、Salvador Dali怪鳥縱橫馳騁與百鬼夜行世界不同，奇里訶「把日常的主題附上遠離現實的氣氛，主題本身並不是奇幻異常的，只是極為平常的事物而已。」

如說卡夫卡的小說是不溝通的作者和故事，訴說著K的悲劇；奇里訶的畫作則服膺靜寂悲劇的美學，傾訴無限神祕的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