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8-05 21:00:00阿尼

末班夜車

他們一路上都在趕,直到踏進車廂,身體節奏才慢了下來。慢下來尋找座位,一排兩組雙人座,彷彿是為讓旅途不寂寞的貼心設計。阿光讓妻子坐窗邊,行李放妥頭頂置物架,他才坐下來,吁出一口長氣。車內冷氣慢慢滲透到發熱的身體裡,火車剛啓動不久,陸續仍有人來回經過走道。妻拿出外套蓋住身子,椅背向後倒下,準備休息模樣。他從腳邊隨身行李袋裡拿出便當給妻,妻搖搖頭,轉過去面向窗子,窗外仍是一片黑,偶有燈光瞥過,規律出現,規律消失。

他把便當放在腿上,想等車開遠點再吃,儘管他肚子早就餓了。晚上七點下班離開公司時,開車回家路上遇見車禍,塞住半條高架橋動彈不得,到家時妻已將行李全放在門口,餐桌上也清空了。妻塞給他一個便當一臉催促模樣,然後他們又連忙開車到最近的捷運站轉搭,才趕上這班開往屏東的末班夜車。

 

「如果你願意開車下去的話,就不用這麼趕了。」

妻閉著眼睛,冷冷冒出這句話,他不想再反駁,早解釋過千百次了:開夜車很累,而且只回去一天,明晚又要開回來後天一早再去上班,累的人不是她她當然不懂。阿光喜歡搭火車,有冷氣吹又不必專注著要加速或煞車,只要任由自己沈入睡眠,然後醒來屏東就到了,多像小叮噹的任意門!

但妻才不這樣想。

每次回屏東都要為這事爭執,妻總說火車椅子不好坐她根本睡不著,而且人到了屏東又只能租摩托車在當地移動,種種理由到近幾年只要跟他家有關的事,諸如掃墓探親等事,妻幾乎都不再參與。

這樣也好,他一個人行動起來也自由方便得多。

只是這次非回去不可,自小和他感情最好的大姐要結婚,無論如何都要他們夫妻下去喝喜酒。妻雖然答應,但兩人還是為了要不要開車的事冷戰了幾天。

冷戰,算嗎?平常也不就是這樣。

 

車外一片漆黑,窗外隱約幾個亮點一閃而逝,他只看見車窗上倒映的自己和緊閉著眼努力想入睡的妻。車裡亮晃晃地,有人細碎地講手機還有幾個小孩搶玩電動玩具,全都混雜成嗡嗡聲繞著耳邊跑,但火車的聲音更大,壓在鐵軌上扣嘍扣嘍地,聽久了也變成空氣,人都適應在裡面了。

他也試圖閉上眼睛,讓自己身體徹底放鬆,卻怎麼也睡不著。他看見妻的倒影微睜開疲憊雙眼,總覺得該聊點什麼,猶豫許久還是沒有開口。決定彎身拿出腳邊紙袋裡的保鮮盒便當,他喜歡在火車行駛間吃東西,很有孩提時代郊遊的感覺。

兩塊豬小排、花椰菜、炒豆干、紅燒茄子,底下鋪一層胚芽米飯,妻一向注重養生,蔬菜要有機的,堅持粗食比精緻食品健康,因此多年來飯桌上總是這些健康卻不美味的食物,他不挑食,每一餐都安靜地吃光所有東西,妻善盡了責任,他也是,只是從沒人討論好不好吃或喜不喜歡。

 

便當都吃完了,他還是找不到一句話說。

總是這樣,他們在餐桌上、在沙發上甚至在床上都無語。上班時他必須不斷地說話,總有響不停的客戶來電和連絡事項,業務工作本是如此,於是當說話變成一種謀生工具,下班後整個人包括聲帶就會自動切換成OFF模式,而妻似乎也善解人意地保持沈默。好多年了,你可以解釋那是極親密的人才會有的默契,而他本來就討厭沒話硬要找話聊的狀態,就和平常一樣各做各的事不就好了?

那、為、什、麼、此、時、又、覺、得、非、說、些、話、不、可、呢?

他疑心病地回憶過往,妻以前好像不是沈默的人吧?妻討厭他嗎?討厭這個家嗎?討厭他給她的生活嗎?他想不透究竟是從何時開始、何種原因,讓兩人開始無話可說的呢?

疑心病是根火柴,一點點摩擦就會呲咧地燃燒起來。

 

幾週前,他為某網路客戶籌備下半季的新廣告,單一廣告訴求是:網站上將提供強大且快速的搜尋引擎功能。以豐富網站資源為支持點,強調使用者只要輸入任何關鍵字,就能即時得到最完整的搜尋結果。

功能如此基本,因而要找到特殊的廣告切入並不容易。

今早市調公司傳來消費者行為分析,發現消費者除了用搜尋引擎尋找餐廳、新聞、知識或當黃頁使用,還會用來搜尋「人」。

他倒從沒試過,那麼先來搜尋自己如何?

輸入「何行光」,0.036秒後立刻找到當年考上研究所的榜單、畢業碩論、妻用他名字參加衛生紙抽獎的普獎名單、他加入過的社群網站等等,一些他的現實生活痕跡,當然難免也出現令人啼笑皆非的結果例如:植物如「何行光」合作用……這類,所有正確不正確的總搜尋頁面多達數十頁。

分析報告又指出,多數人上網並不使用真名,而是使用ID帳號,通常每人會有慣用一到三組ID,由於每單一網站的註冊ID均不得重複,因此搜尋準確率也會相對提高。

他又輸入「light_ho752」,那是他E-mail小老鼠前面的代號,他也以此註冊各個出入的網站、論壇、部落格(他已經荒廢很久的),因為組合特殊,鮮少與人重複。

這次他查到的資料,比較偏向於網路上的自己。

一些他在論壇上的留言、申請過的報台相簿、甚至他多年前加入的交友網站、或在不同網站與人口水戰的資料全數列出,有些他甚至不太記得的又重新被喚起記憶。

他點入一筆他完全沒有記憶的資料,立即連結上某拍賣網站,原來是四年前他標下的筆記型電腦,現在電腦還在房間,讓妻在家時上網用。

真有趣,像在撿拾一個人的碎屑。

他隨即在搜尋Bar上輸入妻的名字,跑出約兩千多筆資料,妻的名字本來就普遍,查看了約十幾頁:有現在還就讀國小的優等生、某年空難的罹難者、一名政治線記者、一個常投稿副刊的寫手、還有曾在美術館展覽過作品的藝術家。

每一個都不是妻,他懶得再找,就算找到也只會是些學經歷這類他比搜尋引擎還熟悉的東西。

照樣轉而輸入妻的網路IDjuliawawa0617(茱麗亞娃娃+生日)

引擎啟動,跑出幾筆資料,組織成一整頁「應該」與妻相關的資料。

 

其一、某情色論壇留言。

留言者:juliawawa0617

主題:Re:大家都上哪找ONS、電愛、訊愛或網愛

juliawawa0617說:

我在BBS和網路聊天室找過幾次

網路聊天室比較直接快速,大多直接要換訊,曾經遇過男人一開訊就用台語說:緊哼幾聲來給林北爽一咧!

不過我不培養固定電愛咖,通常玩一次就換,所以沒差。

BBS就可以先丟水球聊,暱稱取得女性化一點自然很多人丟,可以邊聊邊篩選。

兩種都試試看吧,天下寂寞人那麼多,祝你找到好咖!

 

以上唯一留言,沒有其他。但只憑帳號實難斷言那便是妻,他試圖安慰自己只是某種機率微乎其微的巧合。

 

其二、

某知名拍賣網站,juliawawa0617帳號,評價314

滑鼠點入,全是賣方給予,清單列出,各式物品盡出。一些家用品如菜刀組、電扇(不就是客廳擺放那支?)、園藝用品(陽台上擺放的花花草草)等;還有健康膠囊、簡單健身器材、纖體素代餐組之類,妻總是飯前飯後不忘配上幾顆。穿插在這些項目其中還有些配件、衣物等,接下來是瑜珈上課券和浮潛蛙鞋泳鏡。他知道妻注重健康,但卻不曉得原來她會步出家門去健身房上課,甚至到海邊浮潛?(還是只是一時好奇?)

他還找到自己去年的生日禮物(原來是網購來的二手名牌皮夾)、他們過年一起去泡的溫泉券、幾件他看過的丁字褲、幾個他沒看過的情趣玩具跳蛋之類(這也是因為好奇?)另外還有些心靈勵志的書、數本羅曼史小說、語言學習書和CD(「大家的日本語」第三冊?妻的日文能力竟已到這般水準。)她甚至還買了網路遊戲的點數卡,他根本無法想像妻像那些宅男宅女在電腦前打魔獸的樣子。

 

他從來以為每天他踏出家門後,妻將餐桌收拾完畢,就會開始洗衣打掃,然後時近中午,替自己煮頓簡單午餐,飯後小睡片刻,看看報紙電視,接著又開始準備晚餐等他回來……

天啊!他怎麼會把事情想得如此單純?他還以為妻的無語只是因為生活過於單調。妻又不是機器人,也會開心難過悲傷,也會有慾望,卻從來沒有告訴過他,而他竟從不覺得奇怪?

如今眼前這些得標物品清單重新組合他對妻的印象,組合成為一個真實女人的生活,而那不是陌生人,是與他一起生活的另一半。

 

轉頭看著她倒映側臉,熟悉的相同輪廓現在看來卻恍如初識。他感覺妻靠近窗邊右耳位置,彷彿多出一張半闔媚眼的淫亂之臉,再往下右手一分為二,一手打點家裡大小事,一手遊走網路世界安排自己宛如寡婦獨守公寓的生活。因為就在身邊,因為太過熟悉,所以結婚這些年來他從來不多做懷疑,根本連說句話也懶,又怎麼會發現她的某個部分已經默默地改變了?默默地,對方已經成為另外一個他一無所知的人了。

正因為一無所知,那麼是否他可以從第三筆資料推論,前面兩筆亦是他所不認識的妻?

他只認識那個擁有菜市場名的,現實生活的她;但眼前她如此沈默,不像體貼或默契,反而像因填充滿滿的祕密在身體裡,一旦開口就會洩露。

然而他沒有任何證據。

列車依然急駛在黑夜裡,車程還有四個小時又二十分鐘,他看見妻仍睜著雙眼,他試圖想說些什麼,但說什麼都不對勁,難道要聊聊「大家的日本語」,或是那顆粉紅色的跳蛋嗎?

隨便什麼都好啊!今天做了什麼?最近有沒有想看的電影?下個週末要不要去爬山?諸如此類的家常事,若是平常他一定可以閒聊些什麼,但是此時他滿滿對妻的疑惑,終究什麼也沒說出口。

 

 

她倒是先說了:「我想去上廁所。」

脫下披在身上小外套放置座位,跨過丈夫墊高的腳走向車廂頭。門上面廁所標誌燈亮,裡頭有人。她再往前一個車廂走去,左右兩邊座位上有人像她剛那樣,蓋著外套小憩,有人看報有人聽mp3或打掌上遊戲機,她往前走去,一個孩子跪在椅子上攀住椅背,看著她從後方走來,然後經過。她忍不住回頭,發現孩子也轉頭看她,大概四五歲而已吧她想。旁邊坐的應該是母親,從包包裡拿出餅乾哄他乖乖坐好。

她還是往廁所方向走,但難免也想,如果這趟旅程坐在旁邊的是自己的孩子會是什麼感覺?

 

「要不要生」跟「要不要開車」一樣,都是會引爆的炸彈,可也無法避免。這次回去喝喜酒,一定還是得面對相同問題:什麼時候生孩子?

「有在努力啦!」

努力努力,努力講多了也會心虛,人家還以為他們夫妻倆誰有問題,其實沒人有問題,「努力」指的是賺錢。

以前她也好幾次說,再不生就要變成高齡產婦,阿光卻回她不差這一兩年,等他再多賺一點多存一點,才不會壓力那麼大。

時間就這麼一兩年一兩年地呼嚨過去了,現在她都已三十五了。

阿光是不是不想要孩子?她不知道,也不敢問,在家伸手拿錢的人沒有立場。她當然想過若找份工作也許可以更快存錢,但她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大學念了外文系,幾年後就跟沒念過一樣,畢業初時做過幾件行政類型的工作,都做不久,阿光說家裡不缺那幾個錢,要她在家當少奶奶。

但她其實聽了很難過。

現在三十五歲了還能做什麼呢?清潔鐘點女工?便利商店店員?她真的在人力銀行網站找過好幾次,卻連投遞履歷的勇氣都沒有。

除了家事,她好像什麼都不會。常常她覺得阿光會看不起她,或許是這樣她才這麼想生孩子,起碼是阿光做不到的事情。但這樣孩子生下來然後呢?

她也不知道,這事也是每次都這樣不了了之。

無解。

 

她最後又轉頭看那孩子一眼,才走向這節車廂前端的廁所。

打開廁所門迎來一股酸臭,她看馬桶周圍沾滿嘔吐穢物,馬上關上門離開。想再往前走,卻發現那已經是第一個車廂了。

忽然間尿意像漲潮般湧來,心理作用就是這般討厭,總擺明與妳作對。她又轉身走回自己車廂,那孩子已經乖乖坐在椅子上吃母親給他的餅乾,再看見她彷彿見到熟人,嘴角揚起對她微笑,她卻不知道心虛什麼,兩眼直直地向前走。

原本車廂的廁所仍被人佔據,她打算站在門邊等。通往車廂的玻璃門將她和阿光隔起來,她看見阿光正側著頭看窗外,外面烏漆麻黑一片,阿光究竟看什麼呢?

唸書談戀愛時她常喜歡這樣偷看阿光,想知道她不在時他真正模樣,隔著一片霧玻璃或躲在教室角落眼神穿過數個其他同學,捕捉阿光每一刻的表情。結婚後她已經失去這種興致,阿光連在她面前脫內褲都不避諱。

兩人之間都沒有祕密了。

沒有祕密,所以沒什麼好聊的嗎?這一路上兩人幾乎沒有交談,雖然平常在家也是如此,但都已經離開家了,怎麼仍不能放鬆點?

她猜想阿光是氣她又提開車的事情,其實她只是不想到了屏東又是客運又是計程車的,花上更多無謂交通開銷,但她也不想多做解釋。他們之間溝通從來都是這樣,忘記是結婚前就這樣,還是慢慢才越來越糟。阿光下班回來總是一付疲憊樣貌,她盡量抓準時間做好晚餐讓他不至於吃到冷飯,也盡量把家裡打掃乾淨,盡量配合他夜裡的需求,盡量不在週末吵鬧著出去玩,總總盡量讓阿光沒有怨言的結果就是:她已經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麼。

 

廁所裡的人仍沒有出來,列車這麼長,後面車廂一定還有可以上的廁所,她卻不想按開玻璃門,因為那樣就得從阿光身邊走過。只是一想到車程還那麼久,下腹似乎又傳來更急切的尿意。她在兩扇玻璃門隔起來的廁所前小空間踱步,來來回回,讓她想起和阿光曾在動物園被囚禁在籠子裡的野獸。

那是一頭被關在雙層鐵籠裡的豹,不像其他動物攤長身子沈睡在陽光下,或躲在石洞裡不見身影;那豹只是不斷在寬約兩公尺的籠子兩端來回走動。

「牠已經生病了吧,憂鬱症。」阿光說

「牠一定覺得出口在另外那一邊,走過去確認發現沒有,然後又轉身覺得出口其實是在原來那邊才對,才會這樣一直來回。」

「妳又知道了?」

「只是這麼覺得。」

 

然而此刻兩邊的玻璃門都是出口,她卻被尿意困在這裡。

忽然車廂側的門開了,一整排旅人或背或提著行李準備下車。車內廣播︰「各位旅客,台中站到了。」列車慢了下來,緩緩駛進月台裡。下車人潮開始躁動著往出口移動,但那廁所走道窄得容不下兩個人,她已緊貼著牆仍造成阻礙,人潮推移著她,她餘光隱約從人縫中看見阿光,接著身體就跟著下了車。

車下人群更多,都是等上車的旅客,她應該和這些人一起等的,但是她沒有。

她腳步細碎跟隨乘客下車,沒有停留地背對著火車,腳步堅定向前邁進,與下車乘客同步爬下樓梯,沒有猶豫,彷彿已經結束旅程般。大多數人走向車票閘口,而她走向廁所,接上從裡面延伸出來的等候隊伍,隊伍緩慢,她仍耐心等候,「其實也沒那麼想尿」,她想。

 

等她再回來時火車早就不在了,月台上只剩下她一人。不合時宜地,她本不該在這裡,應該和剛剛那堆人一起等待上車的,但她卻跑去上廁所了。

她早知道會變成這樣,這讓她莫名得到一種勝利的快感。

打從一開始就不想輸,覺得交往五年就不該放棄,應該走入婚姻;進入婚姻後又覺得一事無成或沒生個孩子就離婚整個輸大了,所以最後關係變成這樣她也不意外,既已上了牌桌,她只能不斷堅持下去才有贏的可能。

她想贏,但她不事生產,所以經濟上她輸,只好把輸贏轉嫁到時間,她有大把的時間,她去上課、去潛水、去學語言,偷偷摸摸地做這些事讓她感覺自己贏,但她仍覺得贏不夠。

她坐在月台長椅上,身上只有一件薄外套,和口袋裡的列車車票,連零錢手機都沒有,時間已過午夜,也許到明早以前都沒有下班列車了,一個人在月台看著黑洞洞的火車軌道,感覺自己好像跳出時間之河的局外人。

沒有人找得到她,阿光或以為她還在列車上尋找一間可以上的廁所,或他根本不記得她離開了座位多久,或他早已陷入睡眠,醒來時天亮,目的地到矣才發現少了一件行李?

她從來都像是一個物件,例如冰箱電視或沙發,一個阿光下班回家後看見沒被偷走就好的存在。

所以現在她想得到什麼?

想看見阿光發狂似地在行進列車裡來回奔跑,用拳頭敲打每一間廁所堅硬的金屬門,不斷拉開關上直到列車抵達終點?還是他更有警覺性地發現異狀,並在下一站下車,狼狽拎著所有行李向站務員詢問她的下落?

不知道自己哪來這麼濫情的想法?

 

她走向剪票口,但那裡沒有人。整個車站裡好像都沒有人,其實有些人蜷臥在塑膠椅子上睡著,但仍活著、走動著的只有她,像她平時在家一樣。

獨自一人時她常極度想和一個活體對話,沒有孩子不能養貓狗,所以她上網找人說話,有時候會約出去,喝咖啡或發生關係,每次她用的名字都不一樣,身分也不同,反正沒有要和誰長久,長久這東西她已經擁有,而且覺得恐懼。

所以現在她一個人在車站晃蕩並不害怕,她回到月台塑膠椅上等待:一台也是南下的列車,或是一個陌生人。

在她背後,一列北上列車穿破隧道減速停站,深夜月台乍時又多了幾個下車乘客,眼光快速搜尋每扇車門,但是並沒有阿光。

 

她站起來走向一個年紀約莫四十多歲的婦人。

「可以請妳幫個忙嗎?」

婦人停下來奇怪地看她,她繼續說:「我的車跑掉了,因為是末班所以我得等到早上才有車,可是我所有東西包括錢包手機都在車上,想說能不能跟妳借一千元,讓我能離開車站找個地方睡。」

婦人的眼光從奇異轉為嘲笑,搖搖手說:「這麼晚了別在這裡騙人了,快回家吧!」然後離去。

不意外,她又轉身走向月台尾端,一個大學生樣貌的男孩剛下車,她同樣走過去請求一個幫忙。大學生有點困擾地掏出錢包,給她五百元:「只能借妳這些,剩下的我還要搭車回家。」

「謝謝!我一定會還你的,請給我你的連絡方式。」

「不用啦,沒關係。」男孩笑了一下,揮揮手離開。

所有人都有確認目的地,他們經過她然後走向出口,月台上很快又恢復空蕩。這大概也是北上的最末班車,她走回塑膠椅坐下,手上多了五百塊,但她其實並不要錢,她期待的是有人能帶走她。以為這和在網路上找一個人相陪一樣容易,只要在暱稱打上一些關鍵字諸如:「人妻」「熟女」,便有接收不完的私密訊息,她只需要挑選,與他們聊天交換照片,感覺良好就能更進一步,每一次結束她就感覺自己又救贖了一個寂寞的人,而自己的存在是有意義的。

阿光預計早晨七點十分抵達屏東,而下一班南下列車得六點多才會出發,距現在還有三個多小時。

她又走向剪票出口,下車的乘客早各自散去,收票員不在,她很快溜出車站。

 

這是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啊!多少次她夢想終有一天要離開家到遠方去,不就是這般情景?凌晨兩點多,周遭仍是黑暗一片,車站口好幾部計程車,司機抽煙打屁,或放下椅子睡在車裡,其中一兩個向她喊叫:「要坐車否?」她不理會,往街道方向走去。

店家都拉下鐵門,只有路燈暈亮在灰濛夜色裡,她走了約十分鐘,在前方轉彎處發現一家24小時的網咖,門口招牌上寫:深夜時段01:00~06:00 四小時九十元。

她正無處可去,要不要乾脆進去找個位子,用滑鼠點進聊天室首頁(這次要記得選「中部聊天室」),輸入暱稱(記得括號:人妻)年齡,選好字體顏色,然後跟北部聊天室無異,會有約砲密訊蜂擁而來,淹沒她整個網頁,再慢慢從中挑選,直到找到最適合的。

其實根本沒有所謂挑選原則,在螢幕之後只能全憑感覺、從能不能正常對話判斷,她沒有視訊,也不想看別人的。挑選過程如此粗略,反正就像選家麵店解決肚子餓的生理需求,難吃的話下次別來就好了。但她最討厭人家跳針似地問:給不給約?三圍多少?也不喜歡浪費時間假裝聊些無關緊要的事,家裡幾個人關你什麼事?老公做什麼幹嘛跟你報告?又不是來交朋友的,最好的就是直接問、直接要。

只是要解決一種需求而已。

並不是肉體需求,事實上她從未在任一次一夜情或祕密性愛中高潮,而且之後返家再見阿光,更有說不出的難受。

但她似乎對這種難受非常上癮。

憋著心事面對阿光,等待他問「妳今天做了什麼?」

於是她從偷偷去上日文課開始、偶爾參與朋友聚會,而朋友相約要帶她去潛水她也去了,回來將潛水器具晾在陽台阿光也視而不見,她就一直想自己還能做點什麼。

「你丈夫不會發現嗎?」暱稱是「健身壯男」的網友問過她。

「當然不會讓他發現。」她冷淡回答的同時,正擦拭著用旅館無味皂洗過的身體。

事實上是:「當然很希望他能發現。」她多希望阿光有天為她陽台上曬著兩套內衣褲而起疑,或對明明使用薰衣草沐浴乳但身體總是沒有味道而感覺有異。

但從來沒有,她只能重複「發生、假性湮滅、發生、假性湮滅」,並重複地感覺難受。

 

她站在路燈下想了想,決定不踏進網咖,轉身走回車站。從她下車到現在只過了約十幾分鐘,她覺得自己不能再拉長這個時間。

車站前計程車仍在暗夜裡亮著,剛剛還向她吶喊的司機不見人影,她走向開著窗戶放下座位熟睡的司機,叩叩叩敲窗吵醒了他。

「請問,請問你要載客嗎?」

對方不情願醒來,問她要去哪裡?

「彰化車站,我的火車剛剛跑掉了,你可以幫我追嗎?」

他打了個呵欠,抹抹臉,拉起椅背示意她上車,她卻還站在窗邊。

「上車啊!」

「我只有五百塊。」

「五百塊到不了彰化啦!」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不然這樣,你給我帳號,我一到屏東就把剩下的錢匯給你。」

司機斜起眼睛看她半晌,她也看著他:瘦而禿,T恤外罩著一件格子襯衫,胸前的領圍已經泛黃,隱約聞得到車內混雜了體味和便當味。她忍不住想:不知道對方看見她什麼?猜測她是怎樣的女人?知不知道她和好多男人做過愛,知不知道她老公平常都不看她一眼?

也可能他腦中只盤算著錢和距離,僵持了幾秒對方才終於點頭答應。

她百般道謝後上車。

「妳幾點從台中下車的?」

「差不多兩點半。」

「現在去彰化來不及了啦,先趕趕看員林。」

 

車子轉上高速公路,像要穿破夜色那樣飛奔起來。飛蟲撞上擋風玻璃變成爛屍,司機踏緊油門加高車速,不忘提自己多年來幫許多乘客趕路追車的事蹟。她無心聽,只是簡單幾字應付。她看著窗外路燈幾乎連成一道連續黃光,路牌沿路指示南下的城市順序,她又重新踏回時間軌道,試圖追上載著阿光的火車。

無車的高速公路像快速運轉的輸送帶,城鎮一路被撥開並丟到身後,她腦中仍丟不掉某些幼稚期望:例如阿光會提著所有行李,在下個車站口等她之類;她覺得可笑無聊,卻又忍不住模擬當下該有什麼樣的表情。

跑得再快也不可能的,她只是想讓自己難受而已:我逃跑了,我又後悔了,所以我費盡力氣跑回來了,但是我還是追不上,對不起對不起。

她好想證明自己是個不負責任的爛老婆,好想阿光和她大吵一架。

 

只是再回過神來車已經停在員林車站。

怎麼可能?真從台中飆到員林???這世界上真有某種力量一直在「幫」她嗎?

司機得意之情全寫在臉上:「還好妳是找到我呴,我看全台灣只有我一個司機可以幫妳追火車吧!哈哈哈。」

車站看板顯示那班火車正要進站。她將錢交給司機,並詢問對方銀行帳號。

「沒關係,這樣就好了,妳快上車吧!」

「對不起,謝謝!」

 

她奔跑著拿出台北到屏東的車票給站務人員,對方接過看也沒看又剪了個缺口,她繼續狂奔,用盡全身力氣。

怎麼做都沒有用了,都這樣了,只能跑吧,就像一切都不曾發生過那樣!

她奔跑上車,像一開始他們一起跑進車廂那樣氣喘吁吁,她放慢腳步,調整自己呼吸往自己座位走去。從車廂後方可以看見上方熟悉的行李,和阿光的高出座位的頭頂,她真的趕上同一班車了!她再一次成功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一個做為老婆的位置。

應該要放心的,但心情卻複雜地不知道該慶幸還是失望。

她想:這次阿光會對她說什麼嗎?

 

她走回來,停在座位旁。阿光抬頭瞄了一眼,縮起自己的腳讓她通過。她假裝自己只是剛上完廁所那樣自然,其實耳朵和全身的神經都繃緊著,想等待阿光一句問話。

火車仍然摳摟摳摟地往目的地前進,依然是黑夜,依然是亮晃晃的車廂,依然是這個座位,但也依然沒有一句話。

阿光只是又閉上眼睛,調整身體到最舒服姿態,繼續試著沈入睡眠。

 

「沒事,沒事,這很正常。」她對自己說,並努力抑制住快要滾出眼眶的淚水。

她轉頭看向窗外,遠方燈光一盞、一盞、一盞地往後推移,還要多久才會到呢?

看不到目的地,兩人也還是沒有話說,她忽然覺得這個旅程實在是太長太長了。

 

 

 

第六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