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梁山伯來說，到底最初和他情同手足的的同窗和後來讓他魂牽夢熒的愛人，是同一個人還是兩個不同的人？友誼和愛情之間的界線，多少人可以分得清清楚楚？」

***

樑：

我想，很多人看到我的樣子，都會覺得我是那些有點衝動，又有點粗心大意，總是不會想太多的人。

其實，我又不完全是他們想的那樣。一個人的時候，我也會想很多東西。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腦海和我的嘴巴還有四肢不太協調，很多時候，在把話說了出口或者把手伸了出去以後，才驚覺有點不妥。

看在人家眼裡，就認定我是那些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人，總不會顧及別人的感受。

或許是好強慣了，就算心裡覺得自己說的那句話或者做的那件事真的不大妥當，我也往往不會認錯，只會硬撐下去。

大家不知道的是，嘴硬的我暗裡其實可能非常懊悔。只是，我不懂得可以怎樣去表示、怎樣去彌補……

如果連和我關係這麼密切的他都不理解的話，那我更不用奢望其他人會理解。不過話說回來，其他人到底理解與否，或許我都不太在乎，只有他……

***

筑：

很多人都曾經說過我人很細心，不太像一個男生。

我不打算去辯論到底男生是否一定沒有女生細心，可是對於這種「稱讚」，我還是受之有愧。

沒錯，我承認我的確會想很多東西，或許甚至是想得太多了，可是這是否代表我就一定是心思細密呢？

因為想得比其他人多，對於一件事情的發展，或許我想到的可能性，真的會比別人多一點；而事情的發生會對各人有甚麼衝擊和影響，或許我也會想到比較多。

也正是因為這樣，我說一句話、做一件事以前，往往都會想到有多少負面的結果。很多時候，為了避免這些可能性，只有硬生生的把念頭藏在心中。

我知道，這不是深思熟慮，只是畏首畏尾。

我想，或許我心裡一直都希望有人個人可以跑到我面前，大聲的對我說：「別想太多，不管結果是怎麼樣都沒關係，我們一起走，好不好？」

只是看來，這個人……不會是他。

***

樑：

那天以後，我倆都沒有再提看電影的事。

彷彿是從來沒有和我看過那部電影一般，他完全沒有提起過關於電影甚至是那一天的事……

我因為沒有信心可以幫他解決他的煩惱，也不敢主動的問他。特別是看到他的心情好像一天一天的回復過來，我更不想提起，只怕會再次惹他不快。

可是，我發現一件很奇怪的事，就是他對他的偶像──小才老師的態度，似乎變了。以前，上小才老師的中文和中國歷史課時，他都會十分雀躍，可是最近他總是心不在焉似的，更常常看著窗外。這兩科的功課，他也好像不太想做一樣，有點敷衍了事的感覺。就連在學校通道遇上小才老師，他不是繞道就是裝作看不見，完全不跟他打招呼……

他突然有這樣的轉變，當中一定有甚麼原因。時間這麼巧合，難道說這事和那部電影有關？可是，我怎麼想也想不明白，那部電影和小才老師，到底有甚麼關係？

***

筑：

我以為，即使我絕口不提，他還是一定會追問我那天的事。

我也特地想了很多個不同的答案，希望至少有一個他會相信。可是，他竟然沒有問……

或許，他根本不覺得是一回事，沒有放心上。或許，是我把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想得太重要了……

不過這樣也好，他不問我，我至少不用擔心自己會不小心說錯話。

我已經很後悔我那天對小才老師說過那些話。如果我沒有說，他就不會知道我的事，我也不會知道他的事。本來他的事應該是與我無關才對，可是我心中總是隱隱覺得不安。

我寧願甚麼都不知道，這樣應該會比較快樂。就像他一樣，每天仍舊和同學揮著汗在球場上奔跑，沒有意義地追逐著那個製造來被人追逐、爭奪然後一腳踢開的皮球……

可是，我知道我和他不一樣，我不可能像他一樣無憂無慮地生活。因為我的腦袋完全停不下來，沒有一刻能甚麼都不想。醒著的時候是，睡著的時候也是……

小時候做惡夢，頂多是遇到兇徒、鬼，或者外星人……多可佈也好，醒來就知道那不過是夢而已。可是，最近我作的夢雖然沒有兇徒、鬼和外星人，但醒來時卻覺得更怕，因為那是那二天就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

「錯覺與欲望　是對好友吧
最愛與極恨　就似是兩生花
你見過淚滴自我的眼吧
感情真　生命假
我也想抹去它　寧願現實最假」
《暗戀無罪》──彭羚/林夕

***

樑：

眨眼之間，已經過了好幾個月……我們之間的關係沒有改變，不，我想，應該算是愈來愈密切吧？只是，還是有一些東西，我們彷彿有了默契一般，總是避而不談。

而那件事，我以為永遠都不會再被提起。可是，我錯了。

更想不到的是，那件事竟然會是在這樣的一個情況下被提起……

***

筑：

已經了開辦了幾十年的學校，不知道為甚麼突然想到要在七十五周年的時候舉辦七十五年以來的第一次開放日。

而我們的班主任，竟然同時找了我和他幫忙籌備。

離開了教師休息室，我一邊走一邊上下打量他，帶點不屑的說：「為甚麼他竟然會找你幫忙？」

他用手臂勒著我的頸部：「你這是甚麼意思？找你就是理所當然？找我就是？」

我抓住他的手臂，可是不夠力氣把他粗壯的手臂拉開：「你說不是嗎？你怎樣看也都不像一個可靠的……」

他用力勒緊：「你還說？」

「救命啊！我要窒息了……」

他「哼」了一聲，把手鬆開，改為搭在我的臂膀上。

「我明白了！」我側起頭，看著他的臉：「他找我，是因為信任我；而找你……是因為怕你會搗亂，所以要給你一些事情做，這樣你不是就沒空搗亂了嗎？」

他白我一眼：「你有完沒完？」

我聳聳肩，繼續向前走。

他想了一想：「可是這樣子的開放日不是很悶嗎？怎麼不找其他學校來一場足球比賽？」

「拜託！你有點內涵好不好？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樣，來學校只是為了踢球的！」

「最有內涵的就是你了，好不好？你這麼有內涵，怎麼不和小才老師一起表演寫毛筆字啊？」他說到最後幾個字的時候，忽然慢了下來，似乎發現自己可能說錯了話。

可是，說了出口的話，是怎樣也收不回來的。

我遲豫了一會，才緩緩的說出：「有內涵……也不見得一定要表演給人看啊……」

沒錯，如果是以前，就是小才老師不找我，我也一定會主動地跑去幫他的忙。可是現在我根本連他一面都不太想，因為我一看到他，就會想起……

一想到這裡，我的心就沉了下去。

身旁的他繼續搭著我的臂膀，一起走回教室，可是我們都沒有再說半句話。

***

樑：

開放日的前夕，下課後我們留了下來幫助做籌備的工作，一直做到晚上。

平常真的沒甚麼機會可以這麼晚還留在學校，原來學校晚上是這樣子的。

在忙完籌備的工作後，我拉著他走遍學校的每一個角落。

「從這裡可以爬到屋頂上耶！」我興奮的說。

他這個乖孩子又來了：「你很想被人罵嗎？」

「對啊！」我抓住柱子借力，不費吹灰之力就爬了上去。

他瞪大眼睛，低聲的說：「你來真的啊？」

我坐在屋頂邊緣，把手伸給他：「你覺得呢？」

「我才不要上來！被老師見到怎麼辦？」

「你再不上來就真的被人見到了！」

「我又不像你，像猴子一樣，手長腳長的，我爬不上來啦！」他邊說邊四處張望：「我在這裡等你好了。」

「那我不理你了！」我站了起來。

「……」他看來有點猶豫，可是沒有說話。

我笑了一笑，走到他的視線看不到的地方：「嘩，風景好美！」

十多秒以後，終於聽到他叫：「喂！」

「怎麼了？」我得意洋洋的探頭出去。

他像個小孩子一樣：「你要抓緊我啊！」

我把手伸給他：「不說我是猴子了嗎？」

他用力抓住我的手，動作有點笨拙地爬上來：「哪有這麼壯的猴子？頂多是猩猩吧……」

我叫了一聲：「老師來了！」

他嚇了一跳，手一滑，差點就要掉下去。我早就猜到他會這樣，所以雙手用力的抱住了他的身體。

***

筑：

我爬上屋頂以後，驚魂未定，一掌打在他身上：「你謀殺啊？」

「誰叫你說我是猩猩？」

這時我才發現自己被他抱在懷裡，臉一紅，一掌把他推開：「你不是猩猩，是野人！」

他哈哈大笑，把我放開，伸展四肢躺在屋頂上。

雖然我已經猜到他剛剛是說謊，可是還是探頭出去看看有沒有老師在附近。

當我正探頭出去時，他不知甚麼時候又坐了起來，在我耳邊叫了一聲：「喂！」

我回頭打他一拳：「你又來？我掉下去怎麼辦？」

他搖搖頭：「真怕死！」

「你不怕！？」

他不以為然的笑了一笑：「怕也好，不怕也好，要死的話怎樣也逃不了……」

我聽不明白他在說甚麼：「如果我剛剛真的掉了下去，那你會怎樣？」

他再次躺了下去，滿不在乎地說：「還可以怎樣？」

「我是說，如果我死了，你會怎樣？」我不知道自己為甚麼突然認真了起來。

「無聊！」

我有點惱了：「甚麼無聊？我是說真的！」難道你不會難過嗎？

「好端端的想這些事情，不是無聊是甚麼？」他看著夜空：「到事情真的發生時，腦海還不是空白一片！」

「……」我感到他的語氣和平常有點不一樣。

「以前，我有一個從小就認識的好朋友。我們每天都見面，關係很密切，我甚麼事情都會跟他說。他也對我十分好，我要甚麼，他都會給我……」

「這麼好啊？」我知道，我在嫉妒。

「可是在我中五的那一年，他突然得了癌症，明明不吸煙，卻患了肺癌……」

「噢……」我開始為自己的小器而慚愧。

「我每天都去醫院看他，看著他一天比一天瘦，我卻甚麼都做不了……」

「你每天去看他就已經很好了……」我知道這樣的話，根本安慰不了誰，可是我不知道還可以說甚麼。

「結果，幾個月以後，他還是走了……」

「……」

「那個人……」他雙眼始終看著天空：「我是叫他『爸爸』的。」

剛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還沒有意識到它的意思。他說他叫那個人「爸爸」……不對，再好的朋友，頂多是以「兄弟」相稱，總不會成了「父子」的……

看著他的側臉，我終於明白了。他說的那個人，不是他的朋友，而是……

「那……」我好像被人緊握著咽喉一樣，甚麼都說不出來。

「他是當計程車司機的，以前每天早上都是他送我上學的……」他頓了一頓，繼續說：「他走之前，要我答應他以後沒有他送也不可以遲到……所以我每天都會這麼早……」

「……」

他緩緩地坐起：「這件事，我沒有告訴過別人的……現在告訴你了，你可不要到處……」當他回過頭來看到我的臉時，有點愕然：「你……」

***

「我跌痛了　你也心碎了
其中辛酸　彷彿抵消
我要衝線了　你心跳快了
步履彷彿都輕飄飄
愉快的心照　怎算輕佻
想起你我會暗笑
受你的照料　別人怎講亦不緊要」
《親密關係》──鄭秀文/黃偉文

***

樑：

他呆呆地看著我，鼻子和兩眼通紅。

「你不要這樣啦！」我拍了他的臂膀一下。

他搖搖頭，眼淚就掉下來了。

「我也沒有哭，你哭甚麼啊？」我拿了一張紙巾給他。

他用紙巾擦了擦眼睛，然後眼淚又再掉下來。

我唉了一口氣：「好了好了，你先哭完我們再聊！」

他用那雙紅紅的眼睛盯著我：「如果不是你突然說這樣的事，人家又怎會……」

「說這樣的事還要給你預告啊？要不要像電視節目一樣，先播出『家長指引』的警告啊？」說著裝起正經八百的語氣說：「以下節目內容含有警嚇成份、不雅用語、不當行為、成人情節……」

他推了我一下：「你好煩耶！」

「不哭了嗎？」

他瞪著我：「對著像你這樣的人，真是哭笑不得！」

我「哼」了一聲：「知道我的厲害了吧？」

他別過頭，欣賞著從學校屋頂向山下看去的風景，不理會我。

我搭著他的肩膀：「原來開放日也不是那麼悶的嘛！」

他回頭，笑著說：「那麼七十五年後的下一次，你一定要來參加了～」

「你怎麼知道學校明年、後年、大後年……不會再次舉辦開放日？」

他沒好氣：「說甚麼後年、大後年……我們明年都畢業了！你要留級多少年啊？」

「畢業以後也可以回來的啊！」

他上下打量我：「你？真的會嗎？」

「你回來我就回來！」

「你覺得我會相信你嗎？」

「我甚麼時候騙過你了？」

「……」

我向他眨一眨眼：「那……就這樣說定了！以後學校每一次的開放日，不管是一年一次也好，七十五年一次也好，我們都要回來參加！」

雖然他沒有再回答，可是我知道，他一定會記得的。

***

筑：

真的沒有想過，這樣的一個夜晚，竟然讓我的心情起起伏伏了好幾遍。

本來忙了大半天已經有點累，很想回家洗個澡再好好的睡一覺，畢竟明天還有一整天要忙，可是被他拉著到處走，我又好像忘掉了疲勞。

當我半推半就地用一個十分難看的姿勢爬上屋頂時，又被他嚇了一下，結果沒有摔得粉身碎骨，卻被他抱在懷裡。

臉上紅暈剛褪，又因為他對我的生死滿不在乎而生氣起來，然後他那突如其來的一番話，更是完全的殺我一個措手不及，害我狼狽不堪地首次哭了在他面前。

我甚至分不清楚，我是因為甚麼而哭的？是因為聽了他的事而替他難過？是因為剛剛自己竟然嫉妒他的那個「朋友」而慚愧？是因為知道原來他每天那麼早回學校不是因為我而失落？還是因為從他的話裡隱約地透露了我在他心中的地位而歡喜？

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每個晚上都是這樣，我一定會長更多的白頭髮……

對於他那個開放日的約定，雖然我不斷叫自己不要太認真看待，可是我知道，我一定不會忘掉。不管他是否真的記得……

坐在屋頂上，我真的已經很累了。想不到，這個晚上，竟然還沒有完結。

***

「理智快亂了　自尊心交錯
忐忑中想得太多
冷靜熱切之間　我是否會做錯
喜歡你　總不會錯」
《冷熱之間》──林一峰/林一峰

***

樑：

「喂！」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用肩膀撞了他一下。

「又怎麼了？」

「我告訴了你我的秘密，你卻甚麼都沒說，好像有點不公平啊！」

他裝傻：「這有甚麼公平不公平的……」

「當朋友不是應該有來有往的嗎？」我侃侃而談：「而且，你那些女兒家心事，我這些大男人是永遠都猜不透的，你不說，有誰知道？」

「我沒甚麼好說的……」

「不可能！每個人都會有秘密的！」我用雙手抓住他兩肩：「不說的話，我又要把你推下去了！」

「又來？」

「快說！」

「我真的沒有……」他有點慌亂，衝口而出的說：「說了你也不會想聽！」

我眉毛一揚：「你怎麼知道我不想聽？」

「我沒有騙你的。」他沒有回過頭來，可是我看到他嘆了一口氣。

「我不相信。」我又來了：「你先說，說了我再告訴你我是想聽還是不想聽！」

其實我心裡已經隱隱覺得這樣逼迫他不太好，可是已經說到了這裡，難道我突然說我現在又不想聽了嗎？

我看不到他的臉，只聽到他像自言自語地說：「其實……我有很多話想說……我真的有很多話想說，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可以怎樣說……說了，我又不知道以後會怎樣……」

我張開了嘴巴，「你不想說就算了……」這句話卻不知道為甚麼一直卡在喉頭，說不出來。

「那天，看完了電影以後……我回到了學校，見到小才老師……我問他，如果祝英台不是女的，那結果會如何？」

我沒有說話。

「他說……如果是這樣……那……就不會有人被他們的故事感動，替他們的下場難過，將他們的故事傳誦後世……」他始終沒有回過頭來：「你知道我聽了有多難過嗎？」

我一動不動，可是我清楚的感到我的心在抽搐著。

他說得對，他說的，我真的不想聽……

***

筑：

我們沉默了好一會，他說：「好，現在算是扯平了。那我們回去吧！」

我從喉頭勉強的發出了一聲：「嗯……」

他體貼的說：「我先下去，然後在下面扶你……」

「不用了！」我不等他說完，就跳了下去。著地的時候右腳好像扭到了，可是我根本就不覺得疼痛，就這樣頭也不回的走回我們放書包的地方。

我知道他走在我的後面，可是他沒有追上來。

我也沒有停下來等他。

***

「猶如無人敢碰　秘密現在被揭曉
明日想起　我們其實承受不了
歡樂今宵　虛無飄渺
再沒餘地繼續纏繞」
《歡樂今宵》──古巨基/黃偉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