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見誰　會有怎樣的對白
我等的人　他在多遠的未來
我聽見風　來自地鐵和人海
我排著隊　拿著愛的號碼牌」



這是一個尋常的星期天，尖沙咀的街上如常地擠滿了往來的人。

在擦肩而過的時候，大家都不會看看對方的容貌。或許他們是匆忙得沒有時間，或許他們根本沒有興趣，也或許是因為他們相信，到了某一刻，他們自然會在人生的道路上相遇……。

***

像每個結婚吉日一樣，尖沙咀文化中心門外那道寬闊的樓梯上，站了一大群喧鬧的人。

參加婚禮後在這裡拍一張團體照固然是不可缺少的項目，而花上十多分鐘也不能拍到一張照片，似乎也成了慣例。

眉宇間隱隱流露出一份桀驁不馴的兼職攝影師──俊，自然明白到這一點，因此儘管心中多麼不耐煩，臉色也沒有異樣。事實上，他的臉上從來都沒有甚麼表情。雖然身上只穿了一件T-shirt，可是在太陽下站了這麼久，俊的額角還是不斷的流下一滴又一滴的汗水。只是，不管他的身體有多熱，他臉上還是始終那麼酷。

多年的戶外工作除了給他帶來了健康的膚色，還有強壯的體格，即使頸上掛著照相機、肩上負著裝有多個鏡頭和其他器材的大袋子，他彷彿也不當是一回事。

只是，到底他是真的沒有感覺，還是只是默然的在忍耐著呢？

那些站在樓梯上的人，完全忘記了有人正在等著拍照，不是在自顧自地聊天，便是拿著小鏡子在左看右看。當然，還有一些人是在看著那對比新郎新娘更矚目的男女——傑和瑛。

傑和瑛是公認的金童玉女，除了是恩愛的情侶外，更是工作上的好伙伴。傑是香港最大的電訊集團的董事總經理，而瑛則是副總經理，也是他的得力助手。就連等待拍照這段短短的時間，他們也在談公事。

「明天你會去看看面試的情況嗎？」瑛一邊把掉在肩上的彩紙拿走，一邊問傑。

「讓人力資源部負責吧，明天早上我還要開會呢！」傑輕鬆的笑著。

「明天面試的可是行政助理呢，待遲些你那幸福的助理結婚去了以後，便是由他接手的了。你不緊張嗎？」

「有甚麼好緊張的？」傑聳了聳肩，說：「再說，我去幹嘛？」

「去選個既高佻又漂亮的女孩子嘛！」瑛用那雙明亮而彷彿能看穿別人心思的眼睛斜視著他。

「呵呵，那個既高佻又漂亮的，不是已站在我身旁了嗎？」不在辦公室，傑整個人輕鬆不少。

瑛「哼」了一聲，說：「你心裡面真的是這麼想嗎？」

「當然了！」傑想了一想，說：「還是，妳想要去選一個又胖又醜的給我？」

「我才沒有那麼無聊！」瑛瞪了他一眼，帶笑的說：「人家在等著拍照呢！別再亂說話！」

好不容易才等到各人都站得好好地看著照相機，俊自然不會錯過。可惜，當他舉起照相機時，一對不識趣的情侶竟在他身前走過，剛好擋著鏡頭。

俊看見他們的時候，照相機的快門已按下了。「真是來得合時！」他皺著眉頭，低聲自言自語。

一看就知道，這對情侶是在吵架。那女的一邊走，一邊回頭斥罵；那男的一邊追，一邊也在反駁。

「你認識我的時候我便是這樣的了，不喜歡的便不要和我一起！」琳愈說愈氣憤。

「難道妳就不能為了我而改變一下嗎？」偉捉著她的手臂。

「你那衝動的脾氣也不見得有絲毫改進啊！」琳甩開他的手，加快腳步跑開。

偉停下腳步，雙手交疊，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數秒之後，他還是提步追去。這一切，俊都看在眼內。

人群中的瑛一回過神來，便立即問身旁的傑：「你看見嗎？」

傑剛把手放下，反問：「看見甚麼？」

瑛看著他那茫無頭緒的樣子，搖了搖頭，說：「沒甚麼。」

俊再次舉起照相機，終於完成了這張團體照。

***

在送走了新郎和新娘以後，傑和瑛到了文化中心斜對面的半島酒店咖啡室。傑剛脫下黑色的西裝外套，瑛便很順手的接過，把它疊好放在自己大腿上。

瑛不經意地撥了一下她那烏黑而順直的頭髮，不經意的露出了那顆小小的鑽石耳環，看去高貴成熟而完全不會讓人覺得誇張。她和其他的女人最不同的地方，就是她總會打扮得看來比真實年齡要大一點。

瑛抬頭看著窗外晴朗的天空，說：「真好，終於靜下來了。剛才他們吵得我頭也疼了。」

傑點頭一笑，說：「妳知道嗎？先前有粒沙子吹進了眼睛，還好那兩個人走過，不然便會給人家拍到我揉眼睛的醜態了。」

瑛立即回過頭來，罕有地帶點緊張的問他：「你先前不是說甚麼也看不見的嗎？」

傑被她嚇了一跳，說：「妳是說那對男女？我看到他們經過，但是我剛剛在揉眼睛，所以看不清楚他們的樣子。怎麼了？是我們認識的人嗎？」

「不……不是，不過那女孩子長得很像我的一個朋友而已。」瑛略帶猶豫的說。

傑看看腕表，說：「現在時間還早，妳要不要回去換衣服？」

瑛低頭看著身上棕色的套裝，說：「也好。你說今天晚上穿那灰色的長裙好不好？」

「好是好看……但妳怎不多穿些顏色鮮艷一點的衣服？」傑想了一想後才說出這話：「別忘了妳是去參加人家的婚宴啊！」

「我又不是十來歲的小女孩，穿那麼花俏的衣服幹嘛？」瑛慢慢地抬起頭，凝視著傑。

傑看到她的表情有點奇怪，便問：「怎麼了？我的眼睛紅了嗎？」

瑛沒有把目光移開：「你老實的告訴我，要是你唸大學時暗戀的那個女孩子出現，你會怎樣？」

「出現？從天上掉下來還是在水裡浮上來？」傑失笑：「我連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又已經六、七年沒見，只怕她出現我也想不起是她了。」

「那你偷偷地拍下的照片呢？還在吧？她這麼漂亮，我才不相信你會忘了她。」瑛喝了一口檸檬茶。

「就是我對她念念不忘，她又不認識我，才不會理我呢！」傑沒好氣的說。

「那可又不是了。」瑛立刻反駁：「要是有人跑來告訴我，他曾經每天早上都在偷看我，而且一看便是幾年，更在暗地裡拍下我的照片，我可會感動得要哭出來。」

傑把臉湊近她：「就算那個人是個七十多歲的老頭或嚴重脫髮的大胖子也一樣？」

瑛不禁一笑，從頭到腳看了傑一遍：「但你可是個年輕有為，既英俊又富有的傑出青年啊！」

傑嘆了口氣：「早知道妳會整天拿來挖苦我，我就不告訴妳這件事，更不給妳看她的照片。」

瑛帶點自豪的笑著：「你有本事的便暪我一世，不然只怕早晚也會給我發現！」說著一揚他的西裝外套，作勢要丟到地上。

傑沒有阻止的打算，笑說：「這裡有很多人認識妳的，妳不怕失禮嗎？」

瑛輕嘆一口氣，說：「人家還不是因為你才認識我？在他們的心目中，我只不過是『傑的女朋友』而已。」

「那妳這一生也別要離開我，否則人家便會再想不起妳是誰了。」傑笑著喝了一口咖啡。

瑛也禁不住笑了出來。

結了賬以後，傑站起來，把伸手向瑛，說：「要送妳回去換衣服了，走吧！」

瑛牽著傑的手站起，看著他的側臉，輕聲說：「你工作時比誰也慬慎，想不到有時候卻傻得可以……最渴望遇見的人在眼前經過也看不見……」她說最後一句話時，聲音小得連她身邊的傑也聽不到。

傑側著頭，問：「妳又在自言自語說甚麼？」

瑛看著窗外耀目的太陽，但笑不語。

***

琪獨自坐在麥當勞裡一個靠窗的位子上，臉色有點蒼白而雙眉總是看來帶有淡淡哀愁的她正看著窗外飛過的那群鴿子。

俊走進來時，她已差不多把面前的薯條都吃光了。俊走過去坐下，臉上難得的露出一絲笑意。

「我還以為你要待我把你的一份也吃完才到呢！」琪抬頭一笑，把蘸滿蕃茄醬的薯條放進口裡。

「真是的！」俊拿起那已微涼的漢堡包，煩厭的說：「那些所謂的有錢人，只懂顧著自己，不理會別人，拍張團體照也要拍上半天。」

「不高興便不要幹了，你平常又不是花很多錢，又沒有欠債。」琪慢慢的喝下了一口汽水，繼續說：「你家上月的電費又是低得破紀錄了，一定是很少在家吧？這也是的，星期一到星期五下課後要替快遞公司送東西，週末又要當攝影師，而且差不多每天晚上都要到咖啡室上班，只怕你只會在睡覺時在家吧？」

「妳愈來愈像個嘮叨的歐巴桑了。」俊大口大口的吃著手上的漢堡包：「別忘了我是妳的表弟而已，不要把我當兒子。」

「除了我以外，還有誰會來跟你說這些話？又不好好的找個女朋友！上次我到大學找你時不是看見有兩個女同學對你滿好的嗎？」

俊不待琪說完，便搶著否認：「除了向她們借講義外，我對她們一點興趣也沒有。」

琪一邊用紙巾抹手，一邊看著他：「說真的，當你的女朋友也很可憐，一個星期也不知道能否和你見一次面。」

俊沉思了一會，吃了一口鳳梨批，慢慢的說：「先前在拍照時，有一對情侶竟然在鏡頭前走過，害我要再拍一張……」

琪不加思索：「那你一定對人家破口大罵了？」

俊好像聽不見她說甚麼似的，仍在自說自話：「不知道有沒有拍下他們的照片呢？」說著望向窗外，彷彿又看見他們二人經過。

琪一臉狐疑，問道：「你在發甚麼呆啊？」想了一想後，恍然大悟的說：「你該不會是看上人家了吧？」

俊露出了個不置可否的模樣，讓琪更希望知道那兩個是甚麼人。但她熟知這個表弟的脾氣，他不喜歡說，便一定不會說，追問下去也是徒然。

俊一口氣把杯中餘下的汽水喝光，問：「妳待會要去哪裡？坐不坐我的摩托車？」

「我可不想死的那麼早。」琪伸了伸舌頭：「我今天晚上約了朋友吃飯。對了，你還記得我說過遲些會有人搬到你那兒嗎？他今晚也會來，你也來吧？」

俊搖搖頭：「我要回咖啡室上班。」

「他下星期便搬過來了，你見見人家也好，不然在家裡遇見多尷尬。他是我一個好朋友的男友，人挺不錯的……」

俊沒耐性聽她說下去，打斷她道：「他住他的，我住我的，認不認識也沒關係！」

琪見他說得堅決，只好放棄：「那你記著下月開始只需付我一半租金就行了。」

俊停下收拾背包內的東西，說：「我知道妳是故意找個人來替我分擔租金的，是吧？其實妳不用這樣做，別說是整份租金，就是妳把租金提高，我也付得起。」

「若是依我的意思做，你便該分毫也不付！表姐收表弟的租，別人聽見也會罵我市儈吧！」琪的語氣十分無奈。

俊定睛看著她，很認真的說：「我不願欠妳父母分毫，若妳不收取租金，我便不再住在妳那裡。」

「好了，好了，你很久以前就說過了。你不用那麼早回咖啡室吧？陪我逛逛好嗎？」

剛穿上了風衣的俊眉毛一揚，問：「坐我的摩托車去？」

琪看著眼前的表弟，禁不住笑了起來。

***

爭吵過後，琳和偉在海濱長廊漫步。他們早習慣了每次吵架後和好，和好後又再吵架。唯一例外的是，他們這次不用麻煩別人來調停。

「我還以為這次又要辛苦妳那好姐妹了。」偉溫柔的看著臂彎內的琳。

「還不是因為我寬宏大量，才這麼輕易的放過你。」琳撥了撥秀髮，故意裝出驕傲的神情。

「對對對！非常感激妳的慈悲為懷、既往不咎、海量汪涵……」偉愈說愈興奮，說得停不了口。

琳打了他的嘴巴一下，說：「你說夠了沒有？明天面試時你也是這麼滔滔不絕便好了。」

偉滿有信心的說：「資訊科技部的人工作時都只是對著電腦的，面試時說話多少也沒關係，最重要是有實力。妳還是先擔心妳自己吧！」

琳向他扮了個鬼臉，用誇張的語氣說：「全香港最有實力的就是你了！」

「那妳明天打算使出甚麼絕技？背誦稿子？穿迷你裙？還是……」偉一邊說，一邊用懷疑的眼神打量她。

琳把偉放在自己肩上的手撥開，滿懷自信的說：「我就是不施脂粉、穿最過時的衣服、以最醜陋的狀態示人，也無損我實力的表現！」

偉掩嘴大笑，說：「只怕那時面試的人都給妳嚇跑了，誰來看妳的實力表現？」說著拔腿就跑。

「你找死！」琳當然不會放過他，緊追在他之後。二人就這樣在海濱長廊嬉笑著跑了十多分鐘。

琳倚著海邊的欄杆，不住喘氣：「不行了！很累啊！」

偉站在她身旁，微笑看著她：「今天不行沒關係，明天可要加油了！不然人家聘請了我，卻不聘請妳當妳的行政助理怎辦？」

琳正探頭張望在維多利亞港上往來的船隻，聽見他這句話，點頭說：「我真的很希望能和你在同一家公司工作，那時便可以像上大學時一樣，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多好！」

偉抬頭看著天空，裝模作樣的說：「為了我們的目標，一起努力吧！」把琳逗得笑至合不攏嘴。

偉見她愈笑愈厲害，禁不住笑說：「妳冷靜一點吧，不然一會給妳的好姐妹看到妳滿臉通紅、淚凝於睫，還以為我們又大吵一場了呢！」

琳緩緩把眼淚抹去：「那我們先前真的吵過架啊！但這次我們不用她勸解便能和好也算是進步吧，我一定要告訴她！」

偉沒好氣：「還妄想別人稱讚自己？真不害羞！整天都要麻煩人家當妳的感情顧問。」

「哼！你是嫉妒吧？不是每個人都能有個既細心又體貼的好姐妹的！」琳得意洋洋的說。

「對了，妳約了妳的好姐妹在哪裡？快六時了耶！」偉把腕表湊近琳的臉。

「噢！我差點忘了！我想我們現在慢慢走過去也差不多了。」說著立即站直身體，準備出發。

偉皺著眉頭看她：「還說是好姐妹呢，差點連人家的約會也給忘了。」

他們兩人並肩走在擁擠的大街上。對於偉的揶揄，琳似乎不太服氣：「還好意思說人家，今天還不是因為你才相約吃飯的。」

「妳是說搬家的事？」偉將手輕輕放在琳的肩上。

琳點頭：「她說如果可以的話，會和她的表弟一起來，介紹你們認識。」

偉想了一會，說：「說起來，其實我也不知道會否騷擾到她的表弟。畢竟人家一個人住得好好的，突然多了我這個不速之客，誰也會不高興吧！」

琳的頭倚在偉肩上，說：「人家不喜歡也沒辦法，誰叫他那裡既交通方便，又租金便宜，再加上我和他表姐情同姐妹，他想拒絕也不可能了。」

偉點點頭：「這倒是沒錯。」

琳說得十分興奮，停不下來：「你想一下，如果明天的面試成功了，你以後就會在中環上班。你寧願每天從元朗還是灣仔出發？搬到灣仔以後，你只要坐十分鐘的地鐵就可以回到辦公室了。」

「今晚先認識一下也好，讓我對他殷勤一點，給他留下好印象。」偉滿腦子是主意。

「但聽說他不來的機會較大，你那施展虛偽嘴臉的本領便使不出來了！」琳見機不可失，便立即出言報復。

偉不願和她沒完沒了的吵下去，笑了笑後便不再答話。多走了幾分鐘後，兩人在一交通燈前停下，偉忽然呆了一下。

「喂，妳說那個坐在摩托車上的，像不像妳的好姐妹？」偉半帶疑惑的問。

琳剛在對著路旁一家店內的鏡子撥弄微亂的頭髮，根本看不見偉說的那個人：「不可能吧！我從沒聽她說過認識一些騎摩托車的人，我想是你看錯吧？」

偉聳聳肩：「或許是吧！我也不是看得很清楚。」

「傻瓜！」

「妳說妳自己啊？」

「你才是！」

「妳才是！」

「你……」



***



【遇見】
孫燕姿
詞：易家揚　曲：林一峰

聽見　冬天　的離開　我在某年某月醒過來
我想　我等　我期待　未來卻不能因此安排

陰天　傍晚　車窗外　未來有一個人在等待
向左　向右　向前看　愛要拐幾個彎才來

我遇見誰　會有怎樣的對白
我等的人　他在多遠的未來
我聽見風　來自地鐵和人海
我排著隊　拿著愛的號碼牌

我往前飛　飛過一片時間海
我們也曾　在愛情備受傷害
我看著路　夢的入口有點窄
我遇見你　是最美麗的意外
總有一天　我的謎底會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