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下午三點，正準備由長島出發回紐約市，同事不期然地問了我一句：「你不會頭上長角吧？」我愣了一下；接著他又解釋「頭上長角，就是迷路的意思。」

自從開始這份工作後，我必須在紐約州的高速公路上左奔右馳；不是很有方向感的我，開始有了許多在複雜的道路上迷路，必須用無線電向老闆求救的經驗。嚴重的迷路，連拐個彎都會忘了怎麼回來的地步。通常，老闆在聽到我呼叫他時的第一句話都是：「怎啦？發生什麼大事？又迷路了嗎？」

也因此，同事們在我出發到work site時，都會問我，會不會又發生「頭上長角」的狀況。

突然想起小時候，迷路的印象。

國小一年級經不起同學的慫恿，選擇走一條不是平常回家的道路。沿著以前尚未拆除的麥帥公路旁的小徑走著。不知道怎麼了，就這樣迷了路。不記得自己怎麼走到那家機車修理行，只記得幾個未滿七歲的小女孩坐在修理行門前大哭。哭聲震天，驚動了修理行老闆，還麻煩他開車載我們回家。

也不記得那麼小的我，是怎麼認出回家的路。但是我還記得那天沿著麥帥公路走，嗅到旁邊農田裡牛糞的臭味。還有經過麥帥橋下的山洞，就到達新明路，我8歲以前的家。

年紀漸長，迷路的狀況漸多。
總記得迷路時的心焦與害怕。慌亂地想找回熟悉的道路，熟悉的城市景色，心裡噗通噗通跳的好快，眼淚快要掉下來的委屈感。

但是，我後來發現，再怎麼迷路，我都會在台北市。只要找到台北車站，我就能順利回家。

之後，年齡更大，身上開始帶著錢包，更不怕迷路了。迷了路，就問路。迷了路，大不了搭計程車回家。就算身上沒錢，也可以到家後，請爸媽幫我付車資。

然後，搬到紐約後，我還是一直以為，自己的勇氣像是電玩裡的主角能力，無限地加值。好像迷路再也不是那麼可怕的一件事了。反正再怎麼迷路，我都會在紐約市；再怎麼迷路，我都會在地球上。頭上長角也無所謂。

直到我在長島迷了路。花了兩個小時，依舊找不到回work site的路。
隨著時間分秒的過去，與老闆聯絡，詢問路人，都得不到我要的資訊後，我開始感到慌張。好像道路無限地漫延開來，到達消失點外。像是蛛網的道路，迷宮也似，怎麼都無法理出頭緒。

我開始感覺焦慮。

我之前那麼有自信可以一個人找回回家的路，在那天完全被打亂。對自己認路的能力感到無力。對於無法掌握自己的動向與未來，我還是會慌張，我還是會焦急。我對自己認為的自信受到挑戰。

後來，我才明白，其實我之所以感到焦慮的原因，是因為我背負著責任。

如果我只是一個人，我大可以攔一輛計程車回家；可是我開著公司的車，不能那麼不負責地把車丟在長島的陌生加油站。

而小時候，迷路時，焦急的原因，是因為我尚未建立屬於自己應對世界的方法。一種不能回家的不安，讓我慌了手腳。

人生是由一段又一段的生活經驗拼湊而成。當我成長到一定的程度後，許多的不安，在自己對事件的熟悉度與掌舵中消失。

然而我知道，現在的自己，依舊不算是完全的獨立。也無法一個人獨自生活。大部分的人們，也一樣，無法離群索居。

如果不是我知道，有計程車可以載我回家，有人可以幫忙我讓我搭便車或是指點回家的路，我能夠那麼鎮靜地處理迷路時，找回自己的方向嗎？

如果不是我知道，我有爸媽的支持，有一個家可以躲避風雨，我能夠那麼鎮靜地在紐約闖盪嗎？

如果不是我知道，我可以在經濟上支持我自己，可以隨意調度支配我自己的金錢與生活，有著對未來的計劃，我能不對未知的未來慌張嗎？

如果不是我知道，我至少不是迷路在荒山野嶺，人煙罕至的地區，我能不為我的存活率焦急嗎？

我想答案都是否定的。

即使我知道，如果有一天我在西班牙迷了路，不會說他們的語言的我，還是可以老神在在地尋找自己的方向，那必定是因為，我不是一個人孤獨地生活在無人的世界。

人與人之間的交會，原來是這麼的重要。
透過了別人的支援，我得以在這個世界上安心地生活著。

那麼以後就算在俄羅斯迷了路，我想，只要有人的地方，我都不會再害怕迷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