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程人生
01. 即使獨臂也要抓住最後一根稻草
跟顧豪傑大哥約採訪的這天,恰好是新冠肺炎盛行初期,當時政府還未強制搭乘大眾交通工具要戴口罩,但宣導戴口罩的標語已開始張貼。我們見面的咖啡廳幾乎空無一人,但他仍絲毫不敢大意、緊戴著口罩,「因為我前幾天載了一位從國外回來的乘客,而且我們計程車司機接觸的人多,傳染風險也高,我怕傳染給你。」一開口,就能感受到他的細心與體貼。
「沒關係,我不介意,戴著口罩就看不到你的笑容了。」聽我這麼說,他脫下了口罩,微笑的圓臉露出嘴角小梨窩,配著一副眼鏡,我忍不住覺得,實在很像可愛的小叮噹。當他脫下外套,熟悉的車隊制服――乾淨且整熨服貼的白襯衫和藍背心――出現眼前,「我出門都穿制服,沒開車也穿,我覺得這是一種驕傲。」
然而,讓人很難不注意到的是,在白襯衫的右手袖口下,本該是右手臂的位置,卻是空蕩蕩的。
好奇害了貓
豪傑大哥小時候父母就離異了,長他七歲的哥哥跟了爸爸後,住在另一家育幼院;他也在不記得事的年紀,被媽媽送到忠義育幼院。記憶中爸爸只來看過他一次,與哥哥曾在聯合育幼院活動中相遇過,但由於從小分開,彼此也沒有情感的連結。
媽媽倒是常到院裡看他,曾經有一次,他問媽媽:「為什麼你不帶我走?」媽媽沒有回答。「我那時心裡想,你沒本事養我,就不要生下我!」自此之後,他不再問這個問題,媽媽對他來說,就是一個把他生下來、有血緣關係的陌生人罷了。
育幼院裡分成三個家庭,每個家庭都有十來個幼稚園、國小和國中的孩子,彼此互相扶持,大的要負責照顧小的。年紀小的孩子常會問年紀大的孩子:「為什麼爸爸媽媽不要我?為什麼我不能回家?」豪傑大哥都會告訴他們:「沒關係啊!等你長大賺錢就可以養活你自己,不需要依靠誰。」
豪傑大哥之所以只剩一隻手臂,是因為他小時候調皮又好奇。七歲的某天,大夥在吃飯時,他自己偷偷爬上四樓陽台,跪在鐵欄杆上,左手抓著鐵欄杆,右手拿著鐵絲往外勾高壓電線,瞬間引發「碰!」的超大電擊聲響,他立刻彈進了屋內,全身灼熱地在地上打滾。
育幼院的老師們趕緊叫救護車送他到醫院,到院時組織都已燒焦壞死,只能鋸掉右手臂,保留了肩關節及約二十公分的上手臂。之後他被送往當時專治殘障兒童的振興醫院,進行後續治療及復健。後來,醫生將他的大腿及背部皮膚移植到他的右手上臂。豪傑大哥一邊指著明顯較左手臂圍小了一半的右手上臂,一邊說:「這裡的皮膚都是移植過來的。」那明顯較其他部位嬌嫩的皮膚,完整包覆著骨頭,末端呈現橢圓型。
在醫院住了一年,每天除了治療之外就是復健,在他塵封心底、不願回想的這段日子裡,總是一個人待在醫院,媽媽似乎去看過他幾次,「我常常想,為什麼不乾脆電死算了。即使是現在,當我遇到很大的挫折或困難時,偶爾也會有一瞬間閃過一個念頭,如果那時候我走了,就不用經歷這個社會或生活上辛苦不平的事情了。」說到這,他臉上的笑容早已收起,看著他的雙眼,我彷彿看見當年那個內心絕望的小男孩。
我問他復健的情況,他談起自己學習穿戴並使用人工義肢的過程。因為移植的皮膚較為脆弱,穿戴義肢時容易痛,加上夏天流汗,皮膚也會黏在義肢上不好穿脫,所以要先穿絲襪後再穿上義肢,這也讓動不動就流汗的他常起疹子,相當不舒服。
一副義肢三到五年就需要更換,但一隻功能手――有末端可動組織,如手腕、手指或如虎克船長的手勾――要價七、八萬元,當年的製作材質沒有現在細緻,約有五公斤重,還需要左手拉線一起操作;而即使僅是美觀手――只有手肘關節的假手─―也要價四、五萬元。對於豪傑大哥來說,這樣的經濟負擔實在太大,況且義肢戴起來又不舒服,因此高中畢業後他就沒再戴過義肢,「我已經習慣自己的外表,就不會去戴那個。」
出院後回到育幼院,雖然常常發生被同儕霸凌、欺負,或是因為他只有一隻手就不跟他交朋友的事情,「但因為是年紀很小就發生了,不覺得有什麼不能適應,一隻手就一隻手,我覺得自己已經很能夠面對這件事。」聽他這麼說,讓我想起他入座時很自然脫下外套的那一幕。
他在育幼院裡一直待到國中畢業,也就是到了收容的最大年紀才離開。未成年又沒地方可去,加上只有一隻手,無法打工自立,所以由媽媽帶回,兩人住在台北萬華區環南市場旁的七坪小套房裡。不得已接受這樣安排的他,也一邊讀高中,一邊試圖找些小零工,讓自己能盡快開始自主生活。
自立自強的獨臂生活
高中畢業後,豪傑大哥的第一份工作是到製藥廠擔任總務,也在這時期學會開車。第一次幫老闆開車那天剛好是公司尾牙,老闆因為喝了點酒,所以請他開車。開在高速公路上沒有太大問題,停車就沒那麼容易了,因為剛學車,加上只有一隻手,停車的時候要抓好方向盤轉換的速度,還要量測車身距離等,幾次幫老闆開車都在停車時撞到,老闆後來就不敢讓他開車了。「所以我現在停車都很注意,停好了還會習慣下去再看一下。」
後來,因為學歷問題一直無法升遷,於是去報考夜二專,晚上念書,白天轉到時間有彈性的3C電子賣場當銷售員。畢業後,一位賣場的常客招募他到網咖當店長,後來認識了常來店裡的女友。店長工作維持了兩年,遇到政府大規模掃蕩網咖,他的店又在學區旁,臨檢頻繁,加上網際網路越來越普遍,最終網咖關門收場。
那時二十七歲的他,找工作仍然十分不易,「我當時的想法很單純,就是要找那種工作最簡單、最容易上手、最不需要體力,又可以馬上賺到錢的。」於是,豪傑大哥開啟了計程車司機的職涯。
「我第一天開車是哭著回家的。」他談起載第一個乘客的情況,當時還沒有導航機,一切都要靠司機腦中熟記的路線圖,那位乘客要到 Hello Kitty 餐廳,他便盤算著路線,照心中所想的開著。正要轉彎時,由於路線不是乘客預期的,對方突然怒氣沖沖地說:「你會不會開車啊!」第一天跑車的他突然傻了,一時之間不知道怎麼應對,乘客這時又說:「不會開就不要開啊!」然後沒付半毛車資,下車甩門就走了。
「我很難過,回家一邊哭一邊想,路沒那麼熟該怎麼辦?我沒有別人那麼會開車,又有金錢壓力,日子該怎麼過?那時候很沮喪,瞬間覺得人生也沒有意義了。」這個許多剛跑車的司機都可能遇到的場景,對當時準備好好努力的他來說,感觸更深。
幸好,當時有女友在一旁安慰與鼓勵,兩個人一起思考解決的方法。「後來每換一台車都一定先裝導航,因為我本來就是一個高度依賴3C產品的人,現在開車沒有導航,會沒有安全感。」
在網咖工作的時候,因為要了解消費者,他也玩線上遊戲,「玩遊戲的人都知道,如果你要生存,就要加入最大的團體,才能爭取到最多的資源。」他剛開始開車時,就一直想加入最大的車隊,「每次看到大車隊的生意都很好,二○一○年換了新車就馬上加入。」加入車隊後,他更留意服務品質、注重整潔,生意也開始逐漸成長。
某次遇到一位女乘客,對方一上車就對他說:「你只有一隻手,那我不要坐了。」隨即下車離去,「我沒有把她放在心上,因為我心裡想,我們是大車隊,不載你,還有很多客人等著我載。」聽豪傑大哥這麼描述,我也強烈感受到他那時已大幅提升的自信。
從黑夜轉白天
「在一個團體裡生活,知道得比別人多、比別人快,你就是先驅者,能生存得更好。」他加入車隊不久就當上小隊長,除了第一時間獲得最新訊息外,也能很快使用到最新的硬體設備。「因為我很了解3C產品,所以新的車機一到就會去研究,然後跟隊上其他人分享,讓我覺得自己有更多可以發揮的地方。」
二○一六年八月一日,是一個讓他「從黑夜轉白天」的日子。身為小隊長時必須支援晚班,跑車都是晚上居多;卸下小隊長身分後,為了身體健康,他想養成早睡早起的生活習慣,所以從這天開始,改開白天的車。
哪知道,那天剛出門沒多久,就在樹林撞到一台百萬名車,對方非常憤怒,不僅滿口髒話,還語帶威脅。他的車沒保全險,估算下來,要賠上十多萬元,他一時間很驚慌,不知道該如何處理,一顆心焦慮不已。
還好當時車隊負責管理司機的許協理、梅經理和車隊好友貴哥等很多人,都出面協助他,教他如何處理車禍的相關事情,幫他解除危機並釐清後續可能的衍生問題,他也恢復平穩的心情。「因為這場車禍,整個心境都轉變了,我覺得很不可思議─―怎麼我出車禍好像是大家的事情,大家都來支援我;那時候更覺得加入大團體是對的,單打獨鬥就不會有這些資源,沒有資源就是孤立無援。」
這場車禍改變了豪傑大哥的想法,「他們像是理所當然地在幫我,但我知道不是理所當然,大家都是發自內心地想幫忙;雖然我少了一隻手,但無形中有很多隻手在支持我,突然覺得自己以前很不知感恩。」
他整個人也跟著開朗了起來,隨著自助旅遊風氣興起,他考了導遊執照,開始接旅遊行程,「帶客人出去旅遊,才發現這個世界很大;有時候,我都覺得是客人帶我出去玩。」他笑著說,自己進入了另一個嶄新的世界。
談起開車最印象深刻的事,「我覺得人生充滿很多的機會跟驚喜。」某一天,他接了一個進線叫車任務,開到民生社區的巷子裡準備載客,當時一群人簇擁著一個人上車,「我一轉頭,哇!居然是伍思凱!」他的興奮溢於言表。
怎麼也沒想到,乘客居然是豪傑大哥一直都很喜歡的伍思凱,「我當時立刻跟他說,我真的很喜歡你!」他在車上放了伍思凱的歌〈曾經愛你,永遠愛你〉,兩人一起在車上哼唱著,一起聊天,「我那時候覺得活著真好!平常我們要付錢去看的明星,現在是他付錢給我,我還可以看到他本人。真的,活著就有希望!我現在活著,而且努力開車,才有機會看到他。」從他上揚的語調中,就知道他有多開心。
「有時候,幸福不需要很特意地去做什麼,就像遇到伍思凱,只是很平凡的一瞬間,就能感受到幸福。」他的臉上又露出小叮噹般的純真笑容。
生命的美好來自感恩
採訪快結束時,豪傑大哥顯得有些欲言又止,「有一件事,我從來沒跟任何人說,一直也很猶豫該不該說,但現在,我覺得應該說出來。」
稍停片刻後,他說:「從小到大,我跟父親見面的次數十根手指頭都算得出來,我們只有血緣上的關係,沒有實質上的感情。」最後一次見到父親,是被警察通知去辦理父親的後事,他後來才知道父親在大車隊開車,因為被高利貸逼急了而上吊自殺。
喪禮過後,陸續有幾位父親在大車隊的同事打電話給豪傑大哥,並相約見面,他們跟他說:「我們是你爸爸的好朋友,你以後如果有任何需要,都可以來找我們。」當時的他才剛開始開計程車,還沒加入車隊,而且因為跟父親沒有感情,所以沒把這句話放在心上,也沒留下他們的聯絡訊息。
「我從沒想過會再跟他們有聯繫。」隨著他之後加入大車隊,當上小隊長,比其他司機更了解那一脈相承的互助文化,加上後來的車禍事件,車隊的夥伴無私地幫助他,讓他不時回憶起當時的場景,「我一直惦記著,好像有一件事情沒有做。」
卸任小隊長後,豪傑大哥利用手上不多的線索,試著找到那幾位大哥,前後花了七年,在二○一七年的一場訓練課程時,他透過與擔任幹部且相當資深的大象哥吳志銘說明父親的事,就這樣,終於讓他找到了!「原來大象哥就是當初曾經幫助我父親度過難關、照顧我父親、喪禮後還去找我的那許多位司機之一。我很慶幸找到他們,當面謝謝他們對父親的關照,對他們來說,這可能是件小事,是他們每天在做的事,他們可能做了一百件這樣的事,但對我來說,卻是很重要的一件事,真的非常感謝。」
後來我跟大象哥問起這件事時,他用長輩對晚輩的疼愛口吻說:「其實這真的沒什麼,我們就是在做平常會做的事情,我們當他是老朋友的孩子,所以跟他說如果有需要,都可以來找我,但他好像很內向,從來沒來找過我。」
「這可能也是我冥冥之中想要加入大車隊的原因吧!」豪傑大哥表示:「當初他們告訴我『你有什麼需要』的時候,我沒有感受到,可是這麼多年之後,我感受到了。原來,『你有什麼需要?』、『有什麼我們可以幫你做的?』這樣的話有這麼深的意義,我是過了很多很多年,到現在才體會到。」
「車隊給我家庭溫暖的感覺,大家彼此幫忙,但前提是你要認同這個家庭。」他接著說:「我現在反而覺得,我比普通人都幸運一點、吃香一點,因為客人看我這樣,常會跟我說『辛苦了,零錢不用找。』」載客的時候,常常有乘客會多給他一些小費,以前他不太能接受,但經歷一些事情後,「我現在覺得,當別人給你小費的時候,其實他們心裡也有些惴惴不安。他們只是希望你過得更好一點,坦然接受下來,說一句謝謝,他們也會得到快樂。」
活著就有希望
現在的豪傑大哥,對父母親的看法也不同,「有些事是無法改變的,像是父母生下我們;有些事是無法控制的,可能因為環境的因素,讓他們不得已去做一些決定。我現在回想起來,媽媽可能也是無能為力才把我送去育幼院。我們必須用更寬闊的心看待這一類的事,一個人的成長必然經歷很多酸甜苦辣,所以還是要心懷感恩地謝謝父母生下我們,讓我們看到這個世界。」
聊到分分合合多年,現在陪伴在身邊的女友,他的表情越來越柔和,「她就是我的家人。我其實沒有那麼堅強,是很脆弱的,有時候遇到挫折,半夜會難過地一直哭,但她都在我身邊,陪伴我度過那些日子,讓我慢慢站起來。」
在那場車禍之前,他既對人生沒有什麼期待,生活也過得很隨興;但在車禍之後,他開始有些想法,對生活也有更多不同的感受,「這世界上還有許多事情等著我們去發掘,雖然可能現在的能力有限,一時半刻還做不到,但是只要把自己準備好,總是會有機會的。活著就有機會,就有希望;只要努力去做,以後就會有想要的生活,像是出國旅行,或是開個小店等等。但要活著才有機會做這些事,如果連生命都放棄,那就什麼都沒有了……生命,有很多奇妙、美好的一瞬間。」
聽著豪傑大哥的分享,我覺得,有個瞬間的美好正展現在我的眼前。
23. 這個家將永遠被保存
暖心會是這本書起心動念的緣起,而李永漢大哥是讓暖心會正式運作的現任會長。除了司機和暖心會會長的身分,永漢大哥還擔任教育總召、行政督導和紀律督導。
身兼多職的他行程滿到不行,一早,我們約在公司一起出發探視那些他關心著的司機大哥們,只看他忙進忙出,絲毫無法停下腳步。負責在櫃檯處理司機疑難雜症的秀萍姊,偷偷跟我說:「永漢忙到凌晨四點才睡。」我聽了大吃一驚,後來得知,因為今天的採訪,責任感重的他將要處理的事務提早完成,不假他人。
處理完公務後,永漢大哥請暖心會的幹部大肥魚開車載大家一起出發,「大哥,很巧欸!我們上一次見面剛好是六個月前的這一天。」我發現這件事後,就跟大哥提起,「嗯。」戴著口罩的他,簡潔的一字回應,隱隱有道牆隔在中間,但從他的神情,我知道他其實還在思考著剛剛處理的公務。
愛上傻女人
永漢大哥說他過去喜歡一個人在家下廚、品酒、看電影。曾交過幾個女朋友,從沒認真考慮過成家,常常交往一段時間就分手,就外人來看,似乎有點不想負責任。
「我覺得孤單是安全的,小時候我就常一個人在家,而且我算是單親家庭長大的孩子,連打工時交到的朋友也都是,所以我從沒想過結婚生子,我覺得這是不可能的事。」直到與玉蘭相遇,他才有所改變。
「她是個傻女人。」聊到老婆玉蘭,他的表情完全柔和下來,「我們是在一場聚會認識的,我第一眼就覺得她的氣質很好。她也是車隊的司機,不過當時是別人的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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