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識字且被倒債的父母，
如何教育六個小孩唸完大學，
並且有兩個唸完博士呢？

無言的愛
輔仁大學 路仁教授 http://www.book678.idv.tw

1

我的爸媽都不認識字。

他們覺得自己沒有讀過書，所以從來沒有跟我們小孩子講過做人處世的道理，他們所能做的，就是盡量多賺一點錢，讓我們的生活過得好一點。

枝葉茂盛的榕樹旁，一間由黏土砌成的舊房子，是很早就離開人世的祖父，留給爸爸和祖母唯一的遺產。黏土房子沒有地基，大雨過後，水流沿著外牆的地緣流向榕樹附近，形成一條小小的溝渠，漸漸侵蝕房子的根基。

六歲那年的溽暑，橫掃南台灣的颱風，掃過那株榕樹與樹旁的黏土房子，整個晚上，強風伴著落葉沙沙作響，從窗外一陣陣敲進我們睡覺的房間。因為怕榕樹倒下壓垮房子，所有家人都移到了最後ㄧ間小房間裡，共度颱風夜。

颱風沒有吹倒榕樹，卻將房子旁的溝渠沖激得更像一條小溪流，漫長的風雨夜走過了，陽光探出頭來，爸爸扛著鋤頭到田裡巡視他已經擔心整晚的農作物，媽媽則挖土填塞那條小溪流。

一陣風颳過，地上落葉漫天飛散，媽媽還緊緊地握著鋤頭，忽然，房子天搖地動，黏土一塊塊地掉落，整個屋頂垮了下來。

垮下的一剎那，我沒有親眼目睹，而是在長大以後，聽母親在客廳沙發上追憶往事時提起的。

媽媽忽然急促的氣息聲，轉而高亢的聲調，閃爍的眼神，彷彿將我們小孩子帶回到到從前的黏土房子裡，重新經歷這段驚心動魄的歷程。幸好，當初我們在戶外庭院玩耍，躲過了這場浩劫。


2

祖父只留給爸爸一間舊房子，但爸爸卻很爭氣地到鎮上賣魚，有了積蓄後，還買了塊田地。在市場有攤位可以賣魚，又有塊地可以耕種，生活應該很不錯，黏土房子其實可以早早地翻修為磚塊房子。

但是，我的童年生活，經濟上卻是相當拮据的，那是因為從我出生的那年開始，我們家就背了一袋沈重卻又莫名的債務，我的爸媽因為不認識字，又不曉得社會的黑暗，幫人作保，被倒了一筆天文數字的債務，

倒我們債的人卻遠走高飛到台北過逍遙的生活，在那十多年還債的日子裡，爸媽都沒有跟我們提起這段過往，希望我們可以快樂地成長。

從我呱呱落地開始，爸媽就在還債中過日子，直到我大一時，那筆債才漸漸地還清，但在我大二時，因為四哥罹患血癌，我的家又開始背另一袋的債。

六歲的那場颱風，間接地吹倒了我們的房子，爸媽咬緊牙根籌錢蓋了個磚塊的新房子，取代舊有的黏土房子，新房子裡，除了客廳、廚房、爸媽的臥房與奶奶的臥房外，我們所有小孩子也共有一間書房，

書房裡擺了兩張書桌，高高的天花板下隔了一個閣樓，是我們睡覺的地方，沒有太多的書桌，大家一起共用唸書，沒有多餘的錢補習，所以哥哥要教導弟妹，爸媽工作太累了，所以所有小孩子都要一起分攤做家事。

我們小孩子在這樣簡陋卻充滿愛的房間裡成長，考取名高中、大學。

除了因為癌症而在大學畢業前離開人間的四哥外，我們所有的小孩子都完成了大學學位，我與三哥從清大、交大取得博士學位，大哥、二哥與妹妹則從師範大學、清華大學和東吳大學畢業。


3

很多人對我們家好奇，因為我的爸媽沒有念過書，究竟是如何教導小孩子唸書？好奇的人中，有一位是鎮上相當有錢的人家。

鎮上最繁華的街道旁，是他們美侖美奐的房子，屋子旁還有一片小花圃，讓他們的小孩在唸書累了後，可以從窗外俯瞰花朵的開放來舒緩心情，而他們小孩子的書房，自然是大的不得了，至少不必像我們一樣共用。

那對夫婦經營事業有成，但因為學歷只有專科畢業，一直有所遺憾，在小孩子還沒有出生前，就立定志向要栽培他們唸完大學，以光宗耀祖。

從小學開始，他們就請家教到家裡來教書，而且厲行責任制，只要小孩的成績退步太多次，就換家教，即使是小孩子在學校的任課老師，他們若覺得有遺慮，也會透過關係的運作把小孩子換到別的班級。

這樣刻意安排後的結果是什麼呢？大兒子高中畢業後，沒有考上大學，也沒有回家，在外面流浪，幸運的是，偶而還會打電話回家要錢。

那年的夏天，二兒子升上高三，成績單染了一片的紅，只微微露出幾個藍字。

他們怕二兒子走上大兒子的路，又聽見了我們家小孩子在成績上傑出的消息，就找上了我們。他們想，若是能改變小孩子成長環境的氣氛，也許隔年的夏季，小孩子還能圓他們長久以來的夢。

他們帶著一筆錢來找我們，只為了讓他們的小孩可以跟我們一起共度一個暑假。

一個南台灣的豔陽灑落在金黃稻穗的下午，他們開著名貴的轎車，緩緩地停在我們家的門前，穿著名牌西裝的夫妻倆，帶著無精打采的二兒子，走進我們家的客廳，與穿著破舊衣服的媽媽圍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我們小孩子則在旁邊露出驚訝的表情。

坐定後，他爸爸的第一句話竟不是對著我們，而是語氣嚴肅地對著他的二兒子說：「這是你最後一次的機會，若是再唸不好，我們就撒手不管，連生活費都不會給你！」小孩像隻無辜的兔子，看著橫在眼前的棍子，臉上透露出一點驚嚇的表情。

之後，那位先生卻語氣和藹地拿出一本存摺與印章，交到小孩子的手上說：「這是我在銀行為你開立的新帳戶，只要你能爭氣，能考上私立大學，兩百萬的錢就會存到你的帳戶任你花用，考上國立大學存三百萬，考上台大是五百萬。」小孩則像兔子般，張大眼睛看著那根他還吃不到的蘿蔔。

棍子與蘿蔔橫在小孩子的面前，看小孩子要走那一條路。

我搭著他們的車子離開家到鎮上，走過村莊旁的產業道路，窗外蔗田裡的甘蔗隨風搖曳，陽光慵懶地流瀉在車內，

窗內的先生則沿途地抱怨，他們已經投資了不知多少錢在小孩子身上，究竟還要投資多少呢？他說，大兒子，已經沒有希望了，他們想放棄，只希望我們好好地照顧二兒子，說到這裡，鄰座的太太若有所思地哭了出來。

那位像兔子般無辜的小孩，一年後，還是選擇了棍子，踏上他哥哥走過的路。

4

有時候，會想起鎮上那位先生的感嘆，也想起了曾經歷過的愛，在老家書房唸書的日子裡，我們從來沒有拿過獎勵，因為爸媽不認識字，沒有辦法檢查成績單，我成績單上的家長簽名是哥哥簽的，而妹妹成績單上的簽名則是我簽的，

我考上高雄中學的消息，從就讀的國中傳回到我們村莊，村莊幼稚園的老師，還到我們家門前放了串長長的鞭炮，那天晚餐時，爸媽對我的關懷，沒有因為這樣而多了一點。

大二時，四哥得到了血癌，債務就像無底洞般地越來越深，而康復的機率始終是那麼地小，在那黑雲籠罩的日子裡，我從來沒有聽過爸媽說要放棄，從來沒有，因為每一個小孩子都是他們的小孩，不管成績好、不好、健康或是生病。

我記得，當我們考上明星高中或大學後，若是趁著暑假到北部的姑媽家玩，姑丈會帶我們到市區的店裡買一隻鋼筆，上面會刻上金榜題名的字，那隻筆就是我們曾拿過的最大獎勵，

但我們不曾因為沒有金錢的誘惑，就不肯唸書，因為我們知道，爸媽很辛苦，我們的責任就該好好唸書。

那位先生將他的小孩送到了我們家，給了他一個不一樣的環境，給了那麼多錢的誘惑，他卻沒有給小孩最需要的愛，因為我的爸媽，不會像他那樣說要放棄大兒子、投資小兒子的話，每一個小孩在他們心裡，都是一樣的重要。

再多的金錢誘惑，與內心感受到的愛相比，仍是微不足道的。

我的爸爸沒有他們所開的豪華汽車，只有一部載魚貨的拼裝機車。

每天下午，我們小孩子會在家裡焦急地等待爸爸賣完魚回來，當爸爸摩托車獨特的隆隆聲從窗外傳進書房，我們就會衝到停車的地方，搜索摩托車的後車廂，箱子裡，常有爸爸帶回來的愛，那是他從市場買回來的，小孩子最愛吃的甜食，看著我們欣喜的表情，爸爸也會露出微笑。

有的時候，打開後車廂是一片片空空的，我們就會露出失望的表情，爸爸只好輕輕地拍我們的臉頰。

許多許多年過去了，我們才知道，在鎮上的市場裡，爸爸的攤位旁有個賣點心的攤位，當爸爸的魚賣不掉時，他才會將某些剩下的魚跟旁邊的攤位換點心，某些魚帶回來冷藏。當魚貨大賣時，他為了能多賺點錢來還債，就不會換點心回來。

在那十幾年還債的日子裡，當我們開心地吃著爸爸帶回來的點心時，正是他因為魚賣不掉而在擔憂的時候，當我們在後車箱翻不到點心而愁眉苦臉時，卻是爸爸的魚賣的最好的時候。

想到當初回應給爸爸失望的表情，仍覺得有點難過。


5

因為經濟的拮据，我大學時的感情生涯遐想的多，實踐的少，我的第一個女朋友，是在研究所時認識的。

第一次踏進了另一個人的家庭，與她的家人共進晚餐，晚餐後沒有人離開飯桌，我後來才知道那是每天固定的講道理時間，藉著這段時間來機會教育。

在我童年的家庭聚餐中，我們聊的都是天南地北的事情，這是我第一次聽見為人處事的道理，儘管聽來言之成理，但內心卻很不安，不太喜歡這樣的氣氛。

因為被人珍惜而走進感情的世界裡，但初戀不是很愉快的經驗，像兩個人要走向不同的地方，兩雙腳卻被情絲綁在一起，我牽著她的手走了一段路，但內心卻越走越心虛，前方除了茫茫還是茫茫。

像她喜歡聽一位作家的演講談論生活的道理，但我聽完後，內心的感受，卻與她家人聚餐後的感覺差不多。我在乎的不是走來的路不同，而是將來要走的路好像也不同，在乎內心沒有辦法交流，在一番掙扎後，我還是揮劍斬斷了纏繞腳跟的情絲，讓自己和對方自由。

雖然我是學理工的，但我對人有一些直覺，我覺得台上的演講者也做不到他所說的，只是世人都需要膜拜的偶像，他就順水推舟做為別人的導師，後來發生的事件則確認了我的直覺。

許多許多年後，我也成為一個作家，在出版的路途上，也面對面具的誘惑，還曾經有個編輯，希望將我冠上心靈導師的抬頭，而我只是希望將自己身上經歷過的愛記錄下來，就這樣子而已，

因為我對於別人的付出，與別人曾給我的愛相比，是很微不足道的，我承受著研究與教學的壓力，所能付出的愛，就是那麼一點點，只是因為我的文字能力還不錯，所以能把某些內心的感覺放大。

我祇是ㄧ個平凡的人，內心也會有掙扎、脆弱的角落。


6

曾經被人疼惜，在童年破舊的房子裡，在磚塊房子裡，那是父愛、母愛還有兄弟姊妹之愛交織的痕跡。離開了溫馨的家，到了中山大學唸書，在大海旁那像家般的宿舍住了四年，即使學校不是很大，但曾經擁有過的友愛與師生之愛，是那麼地刻骨銘心，像海潮在記憶海岸裡，永不止息地來來去去。

在四哥罹患癌症的日子裡，我們家人在長庚醫院，經歷過風風雨雨，許多陌生人也輕扣過我們徬徨的心弦。

這些愛都沒有行之於道理，是那樣地無言，卻讓人夜夜縈繞，難以忘懷，在人心最脆弱的時候，散發著溫暖的光芒，讓人可以堅強地走下去。每當回首某段往事，在還沒有落筆時，眼淚就不自覺地滑落下來。

我們家被倒債的壓力，我們做小孩子的，一直沒有機會分擔，我還記得，有一次小學老師問我是否要申請清寒獎學金，我回來照實地講，爸爸卻很生氣，儘管家裡負債，但他仍不希望小孩在學校受異樣的眼光。

當然，因為經濟的壓力，我們三餐吃的比較簡單，我們也都沒有參與班上郊遊的機會，因為哥哥會把機會讓給弟弟，弟弟讓給妹妹，這樣一路讓下來，妹妹真的參加了比較多的郊遊，因為她是我們共同的妹妹。

我還依稀記得，有一回國小全校環島旅行，我跟哥哥都沒有參加，留在書房的我們，心卻跟著同學踏遍他們旅遊的土地，於是，我們在圖畫紙上，設計了大富翁的遊戲，將同學旅遊的地點，都融入了遊戲裡，

我們化為紙上的棋子，坐上遊覽車，拜訪了墾丁、佳樂水、日月潭，甚至坐上飛機飛到了加拿大、美國的舊金山，我們開心地說，我們比同學到更遠的地方。

時光匆匆地走過那麼多年，歲月收走了那張泛黃的大富翁地圖，卻給了我一張真實的人生地圖，我因為學術上的成就，得以真的坐上飛機，飛過浩瀚的太平洋，到了加拿大，走在積雪的土地上，得以真的到達美國的舊金山，走過童年記憶所勾畫的金山大橋、中國城。

有一回，我住在高樓上，看著窗外的異國景致，想到童年的夢想終於實現了，但窗內的我，眼淚卻又忍不住地滑落下來，我還是懷念著小時候，小孩子一起玩大富翁的感覺。讓人感動與珍惜ㄧ生的，不是窗外美麗的景色，而是窗內相愛的人。

7

常常，我會沿著記憶的河流走回過往被愛的日子，但又會一步步走回現在的生活。

我家的的兩段債務早已經還清，而且還有點積蓄，小孩子也都完成了高等教育，像雛鳥終於長大飛離了成長的巢穴，二哥、三哥和妹妹，離開學校後，從事科技業，大哥與我留在校園裡當老師。成長後的鳥兒紛飛到了台灣各地，散居在台北、新竹和花蓮。

我們像鳥兒漸漸地茁壯，飛得越來越高，但回頭望見那曾經養育我們的爸爸，卻因為長年在冷風中騎摩托車，而身體不是很好。媽媽雖然也長期操勞，但身體則比較硬朗。

我不再是童年那個沒有錢參加旅行的小男孩，身為教授的我得以開車旅行，尤其我最愛到墾丁的碧海藍天渡假，不管是那個季節。

有個冬天的早晨，我的車子經過了東港，當我想起小時候，我們家在還債時，爸爸每天都騎這段漫長的路到東港批魚貨，手不知不覺地按著按鈕，讓車窗打開，讓當初吹過爸爸臉上的冷風再吹到我的臉。

刺骨的寒風讓我的臉凍了一下，手又不自覺地按鈕將車窗關起來，窗內回復到暖和，但當一部摩托車正好從我前面閃過時，眼眶的淚珠卻不自覺地滑落了下來。

在那十多年還債的日子裡，睡在溫暖被窩裡的我，在每天天還沒有亮的時候，就會聽到爸爸遠行而去的摩托車聲，騎上這條漫長的路到東港批魚貨，而摩托車連個遮風避雨的東西都沒有，下雨的時候只能披上雨衣，冷的時候只能多加衣服。

長大之後，我們每一個小孩都知道這段往事，也知道該好好回報父母，我們都希望爸媽能與我們同住。

大哥曾經花了很大的力氣，終於說動爸媽搬到花蓮住，但在住了幾個月後，還是熬不過爸媽的堅持，又送他們回到南部。媽媽說，她希望我們每一個人有個獨立的家庭，不希望我們的生活多了個負擔，他們知道怎麼安排生活，而且左鄰右舍也會互相照顧。

有哪一個小孩，在經歷過這樣的愛後，會覺得父母是個負擔的呢？我們考慮到的是，老年人都需要一些朋友，而爸媽在南部已經有了些可以聊天的朋友，這對他們的生活是很重要的，所以只好讓爸媽住在南部。

前一陣子，爸爸生病，媽媽怕我們擔心，自己帶了爸爸去看病，不認識字的媽媽帶著不認識字的爸爸在醫院裡到處碰壁。後來，我們子女都知道了這件事，也匆匆地趕了回去。

幸好有位認識字、掛滿微笑的女士，在醫院幫助了我爸媽，那位小姐說，她知道他們兩個人不認識字，但從他們的外表，她知道他們認識愛，因為覺得他們很慈眉善目，能幫助他們是她的榮幸。

我們所有小孩，邀請她一起共進晚餐，繼續地聊天，感謝她的付出。這時候，她也才知道，她眼前那對不認識字卻認識愛的伯父伯母，曾經默默地付出，養育了一群認識了很多的字，又略微懂得一點愛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