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1-11 19:07:50戴文采

戚家軍

「中國人,中國人,
君記否三百年前破寇兵,
戚家軍俞家君,
掃蕩蝦夷禦國民,
平海衛王家涇,
至今沿海碧血新,
中國人……中國人,
萬古不滅,
英雄無名……」

戚家軍信口哼著他最順嘴的這支歌通過邊界線,一眼望去,左邊移民局崗哨前排隊等驗完綠卡,好開回美國的車列長達一哩,料應不乏有志一同之士,-------現下從容「換防」。戚家軍猛踩油門,車子呼嘯進入墨西哥,景色忽然像剛咬一口冷不防就摔落黃沙堆裡的爛芒果,人卻大爺下鄉般抖起來。漫天塵沙撲面,身後聖地牙哥正是扯帆衝浪日光浴季節。再往塵上裡開,防風堤上坐滿一堆堆伺機偷渡的墨西哥人,曲腿抱著肘彎,肩上懸著小布行李包,三五勾肩,也像悠哉也像幽怨,車子橫過堤岸時,一雙雙木黃色臉膛上濃黑的超級大眼珠,直盯地目迎目送戚家軍,戚家軍放慢速度,微笑答禮,駛入防風堤後低坡。

下了低坡一大片露店市場,布棚底蹲踞著一排排紅陶土人俑,仰面招著耳,有些捧盆有些頂缸,眼神因為無珠僅存翻白後的問號,紅陶色之外大部分環佩及穿戴,全漆了睛空藍和銅銹綠,因為是葬器,顏色在沈寂裡始終像躲著蠢蠢不安,戚家軍
特別忌諱,車子左拐進了酒館停車場,收費不低,但總比車子停路邊遭分屍划算


戚家軍熟門熟路繞過陶俑店後草籠店,店門簷新掛了一長溜「古奇」皮包假冒品,他好奇翻過標籤,竟然還是台灣製,店裡頭奔出來一個毛毬般捲髮捲毛老墨,用中文大叫「你好嗎?」戚家軍司空見慣,搖晃肩逕往側巷裡挪。

出了巷子另有一落市集,吃食店口吊燒著肉塔,涮澆火紅辣椒油香料,平鐵鍋裡幾張「塔可」玉米餅剛出爐,戚家軍點了一塔肉捲餅挨牆坐定。這附近最宜獵豔,好樣的多,熟門道的都知道比酒吧便宜又家常味。墨西哥女人年輕時頗豔麗,印度類深眶大眼窄臉尖鼻,拉丁語系特有的飽滿肉唇,黃皮膚黑頭髮的背影,乍看簡直有魯凱山花的亮眼,尤其二十歲上下,黃裡透出酒紅,顏色深處簡直如黑水晶葡萄。雖然壓不過好萊塢洋妞,可是起碼不至於導致機能心理同時發生障礙。戚家軍幾次想試洋妞俱告膽色不足,兩腿發軟,舌頭第一個打結。自己人卻又是一將難求,有也只肯接老外。他這種五短窮酸貨色人家不肯做,何況還得嚴防他的嘴不牢,萬一在國內有共同鄉親,華人圈這麼小,台灣這麼小。在家裡自己解決亦無不可,但墨西哥實在近,開車不過四十分鐘,尤其人到了這裡,渾身像離地三尺,沒飄上天也能駕霧騰雲。

戚家軍兩眼搜至對家織毯店白牆,墨西哥毯多半花羊毛線平織,中間剪個口斗蓬兩用,一張一張天棚上掛下來,十分粗野的浪味。斜靠牆站一個長髮女孩,黑短皮裙鬆罩著大運動衫,光腿套著運動鞋,髮頂綁隻粉黑相間大蝴蝶結,廉價裡另有一
種令人放膽放心。經驗告訴戚家軍,鮮嫩貨色,不像吸毒,頂多高中,極可能到邊界來混,賺一天混一天,跑過邊界生活才重新來過,運氣好三兩下就混入境了,也或者正等人接應把她運走,入了境嫖價翻兩翻。美墨邊界所有墨西哥流民的夢不外如此,無所謂前途,前途在偷渡之後。所以等待脫胎換骨之前,什麼都可以做。戚家軍估量,料定十五塊美金即可上手,他閒望著白牆上拉長了筷子般的斜影,那女孩從手袋裡抓出梳子挑鬆長髮,斜影像揹著十字架的耶穌,她再放下手交抱胸
前,斜影忽地又像帶了光環的瑪利亞。他起身穿過人堆走近牆邊,墨西哥女孩比了手勢廿,戚家軍盯著她的黑眼圈黑睫毛,跟在她身後轉進後巷一扇木排門。

白牆灰地上攤著床墊,一隻大草籠裡塞滿了襯衫牛仔褲,亮著一盞塑膠花燈,床單上斑斑漬子,男人嗅得出另外還有男人。墨西哥女孩拉上窗帘,光影昏暗下更像暑假出門郊遊的同胞女學生,也許到了晚上冒點險,戚家軍檢查了她手膀子和腿膀
子,像檢查極容易生凍瘡的火雞,滿意之後,大口大口嚼起來,她身上的黑葡萄色擴大著,膚色比戚家軍稍深,卻亮而均勻,她吱吟吟悶哼,不像奉承,當然也不能期望生手,他抬頭夾腿停住,用英文賄賂她:

「你要是能用中文叫---哥哥,哥哥---加你五塊。」

墨西哥女孩大叫了兩聲哥哥,戚家軍閉上眼一陣狂猛,趴下腰一口叨住她後頸。

戚家軍轉回肉塔店買了罐淡啤酒,邊喝邊踱過幾家皮貨行,一個戴大捲邊帽的男人,拉了一隻滿頭髒花髒草的老驢,拉扯著請地拍照,三塊錢一張,他郎噹騎上驢,幾個墨西哥孩子立刻擁前來搶鞋擦,他舉手拿了相片好不容易脫身。十字街旁迎風吊掛著一隻隻縐紋紙綁紮的彩花小毛驢,賣驢人鞠好幾個躬,他不耐地搖頭聳肩快步過街。

整個邊界像個隨時可以捲鋪蓋的地攤,有錢的等過界來的大爺,沒錢的晃蕩蕩等越界去變大爺,即便是沒逃過難,也可以感覺這裡的亂世荒荒,與亂世不同,在此地其實無人追趕,荒荒的是傭懶,像吃了藥,踩來踩去全是踏空。有一回戚家軍問
過一個女孩,為什麼不好好念書?


「念書?念一生書不如找個空檔偷渡。」

風聲緊的時候,移民局挖了「防跑溝」,日夜加強巡邏。戚家軍也遇上過吧達眨著眼,幾乎要下跪拜求他搭載的墨西哥男人,手裡捏著根本不可能闖關的假證件,若能在後車廂裡悶個幾十分鐘,成功率大有可為,尤其像戚家軍這樣開日本車的亞
裔,從來沒被盤查。在這個吃了藥的邊城,其實什麼都可以狠撈一筆。據說現在行情叫到三千。三千只有他們自己的老墨同胞肯冒險,三千在他們眼裡像三十萬,但老墨太容易被開箱檢查,根本不可能成功。



「Hi!Yours?」

一個穿馬甲長裙女子遞過打火機,戚家軍搖頭。也是個拉丁血統女人,或許某一代有過白人祖先,幾分白人,髮色金棕雜生,眉眼鼻唇厚大保留了墨西哥盛情,乍看簡直有艾娃嘉娜輪廓,如果在好萊塢,少說一百塊。她耳語地要著價,從六十自
動減到三十五,戚家軍捱不過一陣廝磨,何況她黑眼珠裡都是哀懇當挑逗。

兩個人挨著進了一家小酒吧樓梯,樓上全是隔間,拉上布帘一間一張床,因為完全沒有窗,整個像艘沈船。

戚家軍其實興頭已過,早知到酒吧就不如另議,下頭亂嘈槽人樂喧嘩,其他板間肯定都有人。

「你如果會其他服務,我加你五塊。」

艾娃嘉娜跪下腿,把頭埋進他張腿弓坐的股間,他揪檸著她兩隻懸瓜般的乳,紅燈下乳尖有洋妞的桃子紅,他看著她趴著的背脊光緻沒有洋妞渾身過長待剃的體毛,她整頭拂塵般棕髮散落他腹底,戚家軍一陣莫名感動,吻了她的背骨。

外頭不斷颳風沙-----藍得透亮的天空下,一顆汙黃生垢的珠子。都說墨西哥是美國的棄嬰,因為長期仰仗加州富豪的媽偶來餵奶,卻又不肯認養,生理心理始終小兒麻痺。他嗦嗦吹著口哨登登下樓:

「……掃蕩蝦夷禦國民,
平海衛王家徑,
至今沿海碧血新,
中國人中國人,
萬古不滅,
英雄無名……」

仍是那個調子,反反覆覆。


俞家君坐在塵沙中的防風堤岸上削甘蔗皮,墨西哥紅皮甘蔗和南京甘蔗幾乎蠻生,晶綠玉米衣似的長葉,也仿如紅袍插著雀翎。他平推彎刀,甘蔗皮貼著刀鋒薄薄揭開,露出橘絲白多汁的蔗鬚,可惜仍舊沒找著雞鳴寺前那種-----酸得像眼前蚊雷
成陣的「南豐」小橘于。生果攤牙買加橘聊勝於無,就缺酸而不寒,一種「潤」酸。防風堤盡頭一大片甘蔗田,一同梳著綠葉----發出裂帛般的聲響,無風的間歇,卻有水袖翩飛的狂態,黃沙在葉袖間襲來掩去,然後一路颳上天,消失在乾亮的睛空藍裡。防風堤那頭等偷渡的人堆中,跑過來一個墨西哥孩子,俞家君掏了一枚五分錢放入他棕黃的掌心,孩子踢著「史替達」走了。俞家君翻轉刀鋒繼續輕輕推移,刀面劃過節頭後,他砍下一截,握在手裡剔淨芽鬚,修去一層粗纖維,水潤的甘蔗於是生出玉色的光澤。他沿著邊緣切下一小段,劈開兩半,放進嘴裡嚼,鬆通的牙縫頓時塞滿了渣絲,他涮著舌,掃著牙縫。防風堤那頭跑來原來那個孩子,後頭跟著另一個孩子,兩個人伸出手,掌心有一隻髒舊的彩色小米大膠珠穿的圖騰,顏色暗紫裡鎖著黃紅,也許是某一件衣服剪下的綴飾,大墨西哥孩子用英文嚷:「五塊!五塊!大人。」俞家君扭頭望盡甘蔗田,那裂帛的聲浪由遠推近由近推遠,「四塊!四塊!」墨西哥孩子熟練地降價,俞家君把甘蔗渣吐在沙坑裡,太陽晒在他剃光了針毯般花白的頭皮上,他再切下兩小段遞給墨西哥孩子,墨西哥孩子扔進嘴裡:「三塊吧!大人!三塊吧!不能再便宜了。」甘蔗田背後就是邊界線,已經有人開始往線外扔石頭-----美夢的探子,墨西哥孩子跟著人群「野!野!」歡呼,俞家君拿起長截帶葉甘蔗,紅棍子般做狀要打,兩個孩子連跑帶跳嘻嘻哈哈跑向防風堤那頭人堆,「一塊吧!一塊!」大孩子拉著小孩子叫,影子愈跑愈長,折倒在防風堤上,舉手揮著風沙,兩棵會跑的甘蔗。


俞家君轉個方位背向甘蔗田,黃沙扎上臉,他把削好的甘蔗先掖進夾克裡,口袋裡掏出一顆牙買加小臍橘,拿彎刀劃切成對半,一陣紅酸香濺上眼。

防風堤前一大片布棚下,蹲著踞著一排排紅陶土人俑,有些捧著盆,有些頂著缸,從防風堤上俯看,就像岳墓前朱紅紋路的翁仲,睛空藍銅綠環珮穿戴換個角度望,真如紅纓旒冠又披了鎧甲,俞家君咬掉半顆橘肉,牙床裡酸出一陣麻,岳墓前總有人安盞吃酒,石人石獸翁仲作陪,踩蹻說書打拳賣花……,繞著翁仲對耍。他例嘴上下牙根對咬,送出「恥」的長氣。陶俑店後草籠店白牆邊,幾個過境來的黑人叨著煙,這裡是揚威耀武的地盤,一個黑人抓下一隻「古奇」手提包,夾著屁股扭起花步,毛毬般捲髮老墨店東奔出來搭訕,寬臀粗腿也敲拍子,騎樓外兩個墨西哥女人攤開花包巾賣乾大椒和雜豆,墨西哥人餐餐吃肉煮豆。雜豆燒肉夫子廟前四季開著鍋,健康路下車過了貢院西街,街角另有家河蟹小舖和舊書攤,逛一趟足夠啃光
一根紅皮甘蔗,嚼乾的渣只消扭頭往秦淮河裡吐。老墨的肉豆看上去則爛糊糊,非甜非鹹。

他把剩的牙買加橘,放回懷裡,又啃起甘蔗。鬆洞的大牙根戳得發疼,那顆牙四十年前戶部街辦事處外打籃球時,崩了至今沒補。文章得罪太多人,和談破裂返到香港,來不及補牙。望左去不得,望右不敢去,彷彿自己掉進自己設的陷阱,四十年
崩牙搖晃,逢物發疼倒也沒真正報廢,離開香港往後幾十寒暑遠比崩牙更像淪陷。

他嚼嚼吐吐,防風堤下黃沙滾滾中一地蔗渣,幾陣風起沙落掩埋大半。防風堤那頭,流民漸漸三五成群往甘蔗田方向移,跳高了跟著嚎叫扔石頭,俞家君再向後轉,一大片白雲的投影壓低著甘蔗田,像一隻依風向變形的招撫的布袋,續到的墨西哥人愈來愈多,躦進甘蔗田裡匍匐前進,明顯的兵分兩路,扔石頭的都是護航的親友,滿天亂扔的石頭也像裂帛。這種聲東擊西的白癡伎倆,也只有老美夠懶到裝佯。俞家君看錶,三點十分,離六點鐘公園發放老人救濟晚餐尚早,走過崗哨回老人公寓不過廿分鐘,週末移民局值班少,遠遠聖地牙哥天空有直升機盤旋漸近,石頭扔得更高更兇了。報上說移民局火大了,後來也從直升機上空中對扔,總是因為沒有妥協的可能,彼此不過發洩,有害或無害難論,倒從來沒死傷什麼人,也沒鬧過什麼高級暴力。這只不過是半夢半醒倉皇的一處邊域,人人輪流做夢不可能全醒,入了夢的人再也不必太認真。

俞家君啃光一截甘蔗,摜起另一長截,邊界遠處直昇機的黑影張翼鷹般先一步掃入墨西哥,一大群墨西哥人憤怒的跺腳踩著過界的影子。

俞家君順著刀鋒再削掉一層皮。塌空塌空的引擎聲淹耳。舊金山纜車站底一住三十幾年,砸腦砸肺的聲音聽到耳順,現下這一段閉上眼仍可催眠。南京電車聲經常伴忱,和談那段時日,筆下左右開炮,最風光的時候,軍用直昇機專程接送約見,電
車都免了。文章這種碰不得的玩意,翻了一個時局,黑的就是白的,可捧當然更能變成可殺,幸好逃得順利,只是沒料到時局翻得這樣快。

直昇機打幾個旋波揚長而去,甘蔗田邊石頭陣意猶未盡,先前那兩個墨西哥孩子勾拉著手風箏般又跑過來,大孩子把布包解開,拿出一隻巴掌大陶俑,是個平躺弓腿的婦人舉著圓缸,頭髮盤成捲螺髻,赤著腳,長衫蓋過腳背,紅陶土泛出苔黃,顯
然年久。小孩子緊依大孩子站在沙坑裡,飛沙鑽著趾縫,兩張臉太像傣族人。俞家君夾住甘蔗斜著眼,孩子也夾著眉縫斜著眼,「十五塊!」價錢十分狡猾,眼裡全是心虛兼焦盼。開玩笑,找錯對象了,俞家君沈臉癟嘴示意走開,孩子大約也發覺看走眼,吱啦啦跑下堤,顯然甘蔗田那頭正等回覆。

當年如果不寫炮轟雞鳴寺竟然變成什麼「防空司令部」的文章,料應不曾留了小辮子給捲進「藍家莊事件」,不過也難說,定罪何患無辭,總之發現炮打到太歲已經太遲,「王侯事業都如一局棋枰」,觀棋要嘛閉嘴,評棋話多沒聽說逃得過,
沒先設防最後兩壁夾殺,說穿了只能怪聰明一世胡塗一時。怎麼又會得罪掃葉樓那票人物?隔了四十年也沒想清楚。倒是掃葉樓那塊填藍石額,印象鮮明得彷彿只是夢裡的顏色,在灰白的記憶裡顯得特別刺腦醒脾。

俞家君撂起甘蔗尾往露店市場方向走,肉塔捲餅小食店前,新裝了台可口可樂自動販賣機,上個星期並沒有。對家織毯店樹下一幅番茄枝葉圖案毛氈,比起寧波上海貨差得太遠了。牆下站了個長髮墨西哥女孩,八成等吊膀子賣單,這樣的行業倒是
無遠弗屆。從前群玉坊三天兩頭跑,落了座,頭一樁先叫細切一碟紅皮甘蔗,癖好怪得出名,人稱怡紅公子。

他收腿停在十字路口榆樹邊,一個戴大捲邊帽墨西哥男人拉了一隻滿頭髒花髒草老驢,揪扯著路人拍照,三塊錢一張。有一個黃膚色男子被簇擁上去了,背對著路口,表情看不見,那麼多人鼓掌叫好,應該得意洋洋吧。樹枝間懸著鐵絲,另掛著一長溜縐紋紙綁紮的彩花小毛驢,賣驢人四面八方鞠躬,每回來都看見他。紙毛驢外也有紙花,顏色斑攔到像戲台道具,也像元宵節雞鳴寺猜燈謎花燈會。最後一次上雞鳴寺,前寺改成防空司令部,後寺原先計畫改成兵工廠,只剩個縮頭拱背和尚留守,山門打開對著他一臉狐疑,這種敏感時刻居然還有人有閒情造訪。雞鳴寺山路十分逼仄,舖排著宋磚,前幾年纜車站裡遇到的同鄉說,宋磚給捶碎成粉了。騎驢拍照的黃男人下來了,眼熟得很,俞家君斜睞了一眼,常常見的面孔呢!身子像
隻拔光毛的猴,搖甩著高低肩,書卷味倒又有幾分,大概是因為腮鬚剃得還算
乾淨,不大見他買東西,除了吃,找女人恐怕是唯一的目的。這裡的墨西哥妓女大剌剌的粗糙得很,喜歡這種調調品味絕不曾高,恐怕也是飢荒了。俞家君收回眼風把甘蔗扛上肩,「塔可」店前矮石階上坐下來,起碼得熬到五點半。


戚家軍吹著口哨朝回路走,前頭又繞回「塔可」店。其實這個小小邊城不過七零八落十數條巷,以及坐滿偷渡人蛇的防風堤,再有就是花生粉顏色的黃沙。不過每樣東西送進嘴裡都能留下滿口腔的不屑,難得的神氣滋味。這幾年從跑船變成跑堂再換成修車,成人學校也上了不少,始終不過混混日子。這裡混回台灣混都是
混,他這種人其實無所謂祖國異國,只要能吃能喝能睡能出出火,能存錢買個小公寓。至於話起碼要能通這一點,實在難不倒他的英明。有太陽的地方就有中國人,「中國人……中國人……萬古不滅,英雄無名」。戚家軍信口哼著他的一百零一
首藝術歌曲,往塔可店方向漫步。當初永誌不忘這首歌還是當兵時學的,同排一位文化音樂系男孩,特別把這首正巧有「戚家軍」三個字的曲子,教給他到軍中樂園出征時以壯行色,有名的招牌歌,唱著唱著自然就威風八面抖起來,後來倒真應驗在跑船日子上,海上四年掃蕩蝦夷無數。戚家軍臉上漾出淺笑,口袋裡零格子叮令,順手就丟了幾枚給路邊幾個墨西哥孩子爭搶,現在連這些孩子也能上口三兩句中文:你好,台灣第一。帶頭的墨西哥孩子意猶未盡,拎著「斑鳩」琴領著子弟兵
一嘯而上,搬椅跪地硬要擦鞋,戚家軍意興風發也就賞臉。大孩子撥動弦算是餘興,說大不會超過十一、二歲,儼然是隻小地頭蛇,搞不好是個兒童幫派,不遂他們意思說不上什麼時候,盯牢你的車把漆給刮了、輪子拆了、玻璃砸了呢!從來少
看到有老墨巡邏警察,學校就更稀罕了,怎麼辦得下去?這種地方墨西哥政府大約也只有放棄,唯一的忙差,大概是把對面移民局遣返回境的人蛇押回來。戚家軍把腿放下擦鞋箱----根本是胡抹一氣,一塊錢當做施捨,他假裝作態要打,孩子們嘻皮笑臉鼓掌致敬,他在掌聲裡聳肩,前頭走上來一個年輕女人,俯貼著領頭的大孩子耳語,戚家軍揮手制止,「今天夠了。」

吃來吃去也只有「塔可」燒肉塔店對胃口,戚家軍往店前望,階前坐個吃肉捲餅配甘蔗的黃人老頭,一看就知道過了時的老台山。常見他坐在防風堤上削甘蔗,老掉牙的年齡還能啃也真夠厲害。美國禁止甘蔗入境,要吃得自己種,巴巴的到墨西哥
來啃甘蔗可真服了這老頭,頭剃得花白精光像圈硬毛髒刷子,手抖呀抖的看來已經削了有大半天了,這老頭還真夠怪,每次來都看見他,灰撲撲一件夾克冬夏不分,拽著根甘蔗就像廟公打蘸,連汁帶渣也沒啃乾淨,看上去實在太像老年性癡呆。這
種人滿唐人街都是,領福利金過日子,是全美年輕人唾棄的廢物、社會的沈痾。戚家軍從俞家君身旁踩過,叫了生啤酒,又坐進先前靠牆那張老位子。五點多了,太陽只剩半輪鵝蛋紅,遊客多半準備驗關回境了,成群往防風堤方向散。鵝蛋紅的光
影切割出簷外簷裡兩半,戚家軍坐在簷裡看俞家君坐在簷外,整個人像塗了一層紅陶土,也成了個人俑,綠葉紅皮甘蔗倒成了把矛。街口牽驢照相那男人看著太陽下山急了,逆著遊客群穿梭拜託人拍照,毛驢趕蟲般甩尾。咖啡豆色的驢、紅柿般的
太陽、白石灰牆、黃沙、禿頭禿枝沒人料理的樹,倒像荒野大鏢客之類小時候看過的電影畫面,愈是這樣靜靜坐著看,愈是不真實。戚家軍灌口啤酒,石階上俞家君仍是老人癡呆症般漫無章法削著甘蔗皮,兩個人一前一後,倒像關係不淺,來邊界
觀光的中國人不算少,但是常客到彼此眼熟那就極為稀罕。戚家軍動念想上前搭訕,人群裡卻見廿塊的長髮女孩,被一個墨西哥男孩推樓著往防風堤方向走,那男孩走路像關節吹進了氣,歪歪散散必然注過射,從這個角度望,那女孩凸凹鼓伏更
顯示戚家軍眼光地道,剛才加了五塊錢用中文叫春,現在居然十分刺眼。戚家軍不屑地調轉眼風,穿馬甲的艾娃嘉娜八成也正趕在收攤前速戰速決,不計成本吧!這種地方各國雜色人種想必閱歷多矣,按理亞洲尺碼無足觀也,但縱橫一日毫無
軟腳蝦像,戚家軍想起酒吧一段,不由得志得意滿。

一輛環城巴士猛按喇叭擠進人群,沒有人閃躲,紅燈照樣大搖大擺穿梭不誤,賣驢人也吊兒郎當過街,大巴士司機停在路中央探頭大罵,誰也沒理會,顯然動了肝火,幾次加速往人堆撞,驚叫聲終於閃避出一條空隙,大巴士刷地大轉彎衝出線,
一隻獸般怒吼,排氣管放的黑氣瀰漫在不為所動的傭懶裡。戚家軍收回驕傲加鄙夷的目光,前頭俞家君那老頭似乎削完了,把一截截小甘蔗竹板子般疊成一落,也不像要吃,他把甘蔗葉攤平了,像包荷葉飯般把甘蔗打包,因為葉片窄長,只能幾片
重疊變寬一點,大約實在老了,手法笨拙,拆拆包包始終沒包好,戚家軍仰頭大口乾盡杯底啤酒,實在搞不懂這老頭又是吃錯什麼藥。這個亂世荒荒的邊城,人人都像吃了不同的藥,銃藥、春藥、安眠藥、墮胎藥、迷幻藥……麻木不仁藥、癡呆
藥,戚家軍搖頭,這老頭的頭頂禿光,搞不好是荷爾蒙分泌失調死了髮根,改吃春藥說不定一帖見效,下回有緣再遇,乾脆領他去開開洋董,戚家軍不禁莞爾,交個朋友。酒足飯飽火也出過,看看錶五點半,差不多該班師回朝,起身步下台階。

俞家君抬手看錶,五點半,走回去正趕上領老人餐。前頭那位同種弟兄,顯然就是騎驢拍照那位,剛才他在「塔可」店裡,背影看起來,倒比騎著驢時的猴像順眼,不那麼上不了檯盤,差不多每次來都看見他,現在的年輕人好像只有生理循環。俞家君有意無意跟著戚家軍往防風堤方向走,沒吃完的甘蔗留在「塔可」店前,反正不能帶進關。防風堤上人堆似乎兵分三路,有一路往反方向移動,帶頭的一堆裡有兩個好像就是賣膠珠圖騰那大小孩子,也看不真切,看那個方向大概是要穿過甘
蔗田後的山頭,報上說那山頭種了滿地巨刺仙人掌和薊草,石頭又多非常難偷渡,穿過以後直通五號高速公路,如果有人接應成功率高很多,當然被逮的風險也大,不過反正抓回來再跑抓回來再跑,形同玩一場跨國捉迷藏。看這個陣仗,似乎已進
入區域聯防。另外一組人馬,勾肩搭背的居然往排隊驗卡的長龍方向挺進,三路人蛇繞著甘蔗田像爪字倒著寫,中間的那一堆不少人披了大毯,大約打算半夜發兵,郊遊不像郊遊,逃難不像逃難,比較像一城的告幫窮親戚,看門的警衛卻受命攆
走。前頭人堆裡的戚家軍彎進了陶俑店側巷,看不見了。店門前天棚下最大這尊陶俑幾個月沒見賣掉,也說不定複製太多?中午坐在防風堤方向看,幾分像岳廟前的翁仲,現在站近了,倒像雞鳴寺的門神。據說是墨西哥玉蜀黍神,那些銅鏽綠睛空
藍的胸飾,是玉蜀黍神的標幟,墨西哥人主食玉米餅,頭飾上的羽毛花朵裡踞著一隻大蝙蝠,權勢的象徵,整隻玉蜀黍神的底座,大得可以當南京的骨灰甕,早先聽說每一隻陶俑的造型都是一個神,春神、雨神、戰神、冥神……,神鬼多的民族殘
殺也多,這不曉得是什麼邏輯。王侯事業,玩神弄鬼罷了。

俞家君繞過玉蜀黍神陶俑,下了低坡,防風堤就到了,人堆裡那兩個墨西哥孩子居然對著陶俑店這個方向撒尿,俞家君手抄進衣袋裡放快腳步,免得孩子看見又來黏。甘蔗田右邊那一頭人最多,又叫又跳的,漸漸擁成一個大圈圈,沿著排隊驗卡的車龍慢慢往前滾,倒像歡送團,八成是掩護另外兩路人馬,說不定連仙人掌山的那一路也是故弄玄虛。俞家君下了防風堤走上步道,從這裡爬上天橋行人驗關處,再進入美國,只要十分鐘。聖地牙哥的天空上有一個小黑點,應該是先前盤旋的移民局的直升機,從這裡望甘蔗田,暮色漸漸上眼,零星的路燈亮了,移民局燈火通明,倒襯得甘蔗田那片地紫了一大塊,彷彿破了一角沒補的天空墜下來了,甘蔗田伸手抓著頂著,也是紫烏紫烏的一大群手,防風堤後許多店家都關門。這個地方夜裡不值得做生意,剪徑的恐怕比買家還多。甘蔗田的幾路人馬變得縮小了一截,像三排會走的陶俑,正列陣圍著甘蔗田嘉年華會,也是紫烏紫烏一堆一堆。

俞家君往前走,口袋裡掏出綠卡,走上行人驗關天橋,橋下車龍蜿蜒,一大群不死心的墨西哥攤販,頂著貨敲車窗,有一輛車下了窗要了隻足夠躲得下人的大草籠,從後窗塞進後座,俞家君通過關卡,在天橋中央的窗口停下來,早星稀疏淡淡亮了好幾顆,應該快六點了。天橋下忽然有口哨聲,因為順風十分響耳,居然是十分熟悉,四十年沒聽人唱的調子,

「中國人!中國人!
君記否三百年前破寇兵,
戚家軍俞家君,
掃蕩蝦夷禦國民……」

俞家君不可置信地往天橋下豎耳,果然沒錯,

「中國人!中國人,
萬古不滅!英雄無名……。」

這歌他熟得很,而且又這麼巧還嵌著自己的名字,抗戰時候的曲子了,吳伯超
作的,俞家君往天橋下望,又是他,難怪!俞家君在暮色中衝著車陣裡敞著篷的戚家軍笑,轉身進入美國,五湖四海都是兄弟的感覺,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