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1-11 18:59:06戴文采

曹一泯

「妳的頭髮長了些。」他的手緩緩梳過她花苞般攏在耳際的短髮,指間裡有一種愛戀,像風挑著柳絮,漫山遍野都是輕柔。然後他把頭埋在她的胸前,像往常一樣。

一泯看著穿衣鏡裡的自己與他。這裡從來都不需要鏡子,甚至不需要光,鏡子是一泯特意帶來的,掛在空無一物的白牆上,像個電影闊銀幕。她美麗的左乳有一塊漸漸擴大的白瘢,已經像一隻潮壞的橘子長出淡白的霉絲,右乳也有,像牆上一灘蜘蛛的尿漬子,現在腹下也有了,整個就像揭下來一片帶毛髮的頭皮。她殘忍地閉上眼抱緊他,他正吻著它們,她拚命地按緊他的頭,如按一個夜夜醒不來的噩夢。她看到他的動容,他仰起臉,他的眼睛已經完全不能感應光的誘引,永遠是闔上的,裝了蓋的枯井。

「你在鏡子裡看見我們嗎?」他單腿跪在她胸前。

「是的。」

「我們仍是那樣美嗎?」

「是的!是的!是的!」她把他的頭往腹下按,他聞
到氣味,激動起來。

這裡是唐人街金陵社會福利公寓,整幢五樓的窗子,在夜裡都亮著光,只有他的窗口永遠是黑,黑得如公寓割掉胃,除了一泯來的時候。

一泯其實就住在四條街外洛城中心另一幢單身公寓,她在公寓附近有一個小小的畫室,她教國畫,自己卻晝壓克力油彩。一泯近三年來,瘋狂地畫一系列飄浮在空中的碎瓷瓶子,她搜購了十幾套中華歷史文物類的書,把裡面每一種御用花瓶都彷彿重新打造一個般描畫下來.青花鬥彩描龍蓋罐,掐丝琺瑯牡丹龍耳扁瓶,金提花龍紋銀瓶,龍泉窯青瓷龍瓶,掐丝琺瑯五爪雲龍蓋罐……,每隻瓶身上都有一條龍,一泯已經晝了四十多隻瓶子,堆在臥室裡,車庫裡,客廳裡,壁櫃裡,每一隻瓶子都是碎的,碎成四片,六片,八片,每一條龍都是裂的,裂成四截,六截,八截,瓶片飄在太空裡.畫面的背景都有一枝各種不同的花,死在太空裡,她從來沒有把這些畫展覽過,她在自己的一個抽屜裡有一封遺書-----曹一泯如果有一天死了,請將她的畫放進墓裡。

「你今天穿什麼顏色的衣服?」

他躺在床單裡,一泯抱著他,他的頭仍然貼在她胸前,他其實是十分稚氣的,不過二十一歲,足足小了她十歲,但他不知道。一泯打了個冷顫,他緊張了。

「你怎麼了?」

「沒有,我今天穿藍顏色的洋裝,你記得藍顏色的,淺淺的藍,天空的藍。」其實一泯穿的是紫顏色,但她知道他不記得紫色了,他六歲就失明。

「那麼,你配一雙白鞋了?還有白皮包?」

一泯頭一回見到他,一年多前華僑文教中心找她來教老人畫國畫,一泯一眼就看見他,坐在大廳的最後一排。他不畫,可是來聽,他抬起手不由自主的也凌空跟著一泯揮舞,國蘭的葉子長而狹,他跟著說一筆兩撇,兩葉相輔三葉相破,相破相生,加小葉均衡,長葉不宜多,總要臨風飄。國畫課三個月以後因為經費不足停了。但他們幫他申請義工,一泯知道了,選擇了他。

一泯每星期來一次,帶他出去逛逛,他的世界從來只有唐人街兩條街。沒認得一泯的時候,他在公寓裡空手走走,出了公寓門,他靠一根白杖,到超級市場買些東西,帶回去用電爐熱著吃,但更覺得這樣走來走去走來走去必須是人生的一部份,暖呼呼的太陽曬出一點汗是舒適的.他因運動少,窩在屋子裡的時間仍多,所以人比較蒼白單薄.他走了一段,就坐在路旁等公車的石椅上,經常覺得兩旁倏忽倏忽人來人去防著撞他,這是個忙碌的世界。唐人街的兩條街都通向高速公路的交流道,所以他也知道走到高坡處就要回轉,兩處都是他人生的盡頭。

他一直到十五歲才移民來美國,母親並沒有把他送進盲生學校,他住進來以後,也曾想過學按摩考執照,但他從前在學校最拿手的,一直是國文以及歷史,來了話也不通,所以一無所是,只能守著唐人街過日子。也有過義工來輔導他,但來去匆匆,他連每個人的氣味都還沒弄熟就全亂掉了,而且老外義工多幫不上他太多忙,中國人做義工的極少,中國人都忙著賺錢,尤其他令人不耐煩。

一泯來的時候,給他一個奇異的感覺,他記憶裡的畫面都停留在六歲以前,家裡只有一個妹妹小他二歲,另外的女人只有母親和外婆,其他的都早已經像散漫地沒有顏色的光影,極弱的光影。母親把他安頓在這裡就改嫁了,妹妹一直留在台灣。他就靠福利金過日子,但他知道母親在唐人街上,但街上各種氣味太多了,汽車的,雞鴨莊的,花店的,燒臘舖的,中藥行的,南北海味貨的,報紙油墨的……以及人的,沒有辦法分辨,但他感覺。

之後一泯來了,一泯告訴他,她有多高,有多重,穿了一件白顏色有兩片小領的襯衫,一條綠色的長裙子,剪著一個花苞般攏在耳際的短髮。他問一泯,他是不是可以摸摸她,一泯同意,拉他的手讓他感覺她的頭髮,光滑而微扎手的。她的兩片領子,中間有一排釘子,她把襯衫繫在裙子裡,他立即想起六歲以前的母親,一定也穿過白色的上衣,和樹葉一樣顏色的裙子,他像回到了六歲,用六歲以前的積木玩吃力的拼圖遊戲。他挖空心思想拼出一個輪廓,在等待一泯來的每天每夜,分分秒秒。福利公寓常有工廠送各類零工來給大家做,他最常做的是把有一種棉布娃娃穿上內衣、內褲、衫裙和鞋襪,他特別喜歡做這一項。房裡經常堆著一大紙箱光身子的棉布娃娃,以及一袋一袋娃娃的小衣、小裙小鞋、小襪帽子。棉布娃娃大約有一個平常枕頭那麼大,頭髮是捲毬的毛線,他重複著把它們一個個穿戴整齊,放入另一個紙箱。一泯每一次來看他,都會留下一些東西,衣物、長褲、吃食,一泯給他買微波爐及電視,洛杉磯中文電視台很多,他從早到晚聽。他的眼珠對光雖已無法感應,聲音聚合之處,卻也成了生活新焦點。他現在邊聽邊做,比較覺得日子快速。關上電視的時間,他都用來想一泯,他六歲時最後一個女朋友是班上坐同一張桌子的小婷,小婷的頭髮也是剪得像花苞般攏在耳際。上學下學小婷和他走同一條路,他背一個綠書包,小婷背紅書包,路上有人養鴨,用一根長竿子輕輕一趕,群鴨排著三角陣似地軍隊般的跑,天上飛起白鷺鸞,走著走著要提防黑乾的牛糞餅。路旁草叢裡許多黃菊花,他還記得快到家的時候有一個小廟,廟口有一家零嘴鋪子,賣紅的黃的糖漬鳳梨心,他覺得一泯是放大的小婷,介於母親和小婷之間。

一泯經常帶他去的公園,有幾隻天鵝,一泯說湖是很大很大藍色和青草色的池塘,他們每次去的時候,都會遇見有一個拉手風琴唱歌的小丑,一泯說小丑是滿臉塗了白油彩,藍眼圈,紅臉頰,額上畫一大顆黑色的淚,淚上貼著金黃的亮片,穿著一身橘色與黑色條紋的袋袋裝,肚子裡裝了個球,他會從一個大紙箱裡咚弓咚弓響幾聲後,就彈簧般跳起來,快樂地拉手風琴唱歌,路人往箱裡丟銅板,他叫Jack
in the Box,是個happy face
他聽了覺得像極了自己,一泯咚弓咚弓搖一下箱子旁的活門,他就快樂的跳出來。他記得他從小就是孤僻的,是沒有人開箱的小丑。公園裡還有一間房子,四壁全是淺綠色的影子牆,裝著一種奇異的燈,人站在房裡,牆上會出現自己的影子,人走開後,可以看見影子持續三分鐘才慢慢淡出。

一泯教他做一個芭蕾舞的姿勢,一泯告訴他,他的影子畫片般停留在牆上,像一隻大鵰,一泯說把手慢慢移動,影子出現不同的速度,不同時間的淡出,像鵰拍著翅子,一泯說他站得離她極遠,但他伸出手,一泯也伸出手,在影子牆上,他們是並排的,而且手拉手的,他真願意待在這樣的房子裡,小時候他也曾往太陽下捉弄自己的影子,在一棵會掉毛豆的樹旁。一泯說公園對面是座教堂,高高的門牆上畫著叫拜占庭式的聖像,是俄羅斯風格,用瓷片去鑲成的,聖像是一個持矛的鬥士,頭上有光環,穿上的衣服大紅大綠,背景是金色的,像火焰燃燒到最後的餘燼,他記起了小廟,紅色的柱子爬著綠的蒼龍,坐著金焦焦的佛。

他裝熟睡,因為他可以感覺一泯又要走了。

他唯一可以取悅一泯的方式是按她的方式,一泯總是常常忽然間冷卻下來,他知道有一種隔得厲害在兩個人中。一泯抱他的頭在胸前時,有時他想這就是她的熱情,但他從來沒有真正進入一泯,一泯不要,他也從沒有要求,其實他孤單久了,真正自己的快樂完全是自己一個人達到的,他完全明白怎麼樣使自己覺得舒服,但他願意用一泯的方式取悅一泯的蠻暴或冰冷。他覺得一泯對她的胸有奇異的自戀,他可以感覺,因為她太在意他是不是吻著它們,美麗的女子的胸乳,他六歲以前見過母親給妹妹餵奶,它們是極溫暖而令人依戀的,像軟柔的棉花枕頭。他於是告訴一泯:


「你的乳是非常非常非常美麗的。」

他感覺到她的顫慄。

「你也是美麗的。」一泯說。

「我們都是非常美麗的嗎?」

「是的!是的!是的!」一泯每每因而有蠻暴的熱情


一泯穿上衣服,關上燈走了,像往常一樣。

他開始自己尋找自己的快樂,在床單裡,像一隻滾筒滾著油墨。


慶予坐在另一張晝凳上盯著一泯,一泯正在畫畫,又是碎瓶子,這是第四十七個了,她現在畫的是一隻大英博物館收藏青花鬥彩描龍蓋罐,瓶身上一隻描紅五爪神龍,飛在火焰裡,蓋罐的肩、足及蓋面填滿了青花圖案。

她總是把書裡的瓶子用複印機印下來,然後隨意剪成四片、六片、八片,照著描摩。一泯只要一開始畫畫,就像拋掉了人世----是她不要人世,不是人世不要她.慶予記得有一回和她去海底戲院,在一座城堡般的房子裡,有一個極大的玻璃海,一個女孩在玻璃裡沈浮地舞著,舞姿因為水的推力如解脫,奇異地接近死亡的魅惑。他用手撫按一泯的膝蓋,一泯卻是靜靜坐著,似乎絲毫無感,他又開始光火,他恨透了這種若即若離。一直覺得一泯是根潮了的火柴棒,烘了幾年都還烘不乾,擦不著火,他和一眠攤牌多次,一泯幽幽地說她想再畫幾年,把一系列的瓶子畫完吧!他始終不懂一泯畫瓶心意何在,簡直令人懷疑她要瘋了,而慶予,他也快被她煎瘋了。於是他問一泯,一泯說,「中國碎了!裂了!碎在太空裡,唐朝碎了,宋元明清全碎了,中國再也不是中國,從前的中國只剩下一縷花魂,飄蕩在太空中。」

一泯說得神氣,而且凜凜冷然,她一張一張地畫,每一隻瓶屍分割出四分五裂的龍,慶予只覺得他心底的一座神殿需要用泡沫膠噴滿淫畫。一泯確也知道他難熬,告訴他,


「我是可以容許你和任何人做愛的。而我不能,你知道嗎?我要期待們之間真正合一的境界,你還沒有真正了解我。我需要時間。我的境界寧缺勿濫。」

「我除了等待你,不可能和任何女人做愛。」

慶予卻是和無數女人做了愛,差點就有男人。走在市區裡,棕髮的南美女子穿著削肩貓眼黃的線衫,兩隻乳從線的空縫裡頂出來,他到處一觸即發,就像國慶日打在空中的煙花,一蓬一蓬止不住,而且最好連續打個幾蓬。因為覺得有理由的不應該,更是快樂,誰叫一泯屌她媽!有一天一泯和他去看一所埃及博物館,展覽櫃裡裝著死亡船,飛著一隻人面翠羽鳥----巴鳥,是木乃伊的魂,隨時可以飛到塵世找它原來熟悉的人,他覺得他是一泯的巴鳥,一泯是個活木乃伊,他反正隨時可以飛回來。那天晚上他在垃圾與尿騷味的城街,撞著一個頭帶著金與寶石藍條紋發亮三角巾,裹著紫紅背心的妖人,活脫脫獅身人面獸,她招他,他按例逢邀必上,從來沒有那麼健康過---因為運動量夠。要不是給一泯害的,也不至於這樣!

但因為自己堅信燒成灰也知道自己愛的是一泯,所以天一亮洗把臉又去找她---好像處男一樣。

一泯卻是從容不迫,似乎堅信不疑,仍舊畫著碎龍瓶子,像他私人的不朽的聖女。慶予只要一回到一泯屋裡,又是慚愧又是得意,但是非常的好,覺得日子更加可以天長地久。他終於發現一泯的美永遠不叫男人厭倦的原因---上不了手.要不是這樣,這個世界絕對不曾如此勁道十足,滿街的各色女人廁所似的,當然是特別的該操,特別的該上!要不是一泯,這個世界只不過不屑一顧的無聊。

他現在正坐著,坐在一泯對面,他想起那天經過唐人街,服裝店簷下掛著一件絲睡衣,白的上海絲上畫出青花瓷色的龍,有一隻紅眼睛,穿上了,正好貼在乳尖上。她想著一泯如果穿上它與他做愛,非用剪刀把它剪成四片,六片,八片不可。他踢翻地毯上一個搪瓷音樂盒,



「吃飯去吧!」

兩個人坐在有水柱流池的餐廳裡,一泯背後是一幅水彩畫的大花,荷花的粉與沙漠的黃,畫家大概一時不耐,胡亂甩了些髒洗筆水在上頭,成了抹布的紫.一泯向來話有節制,慶予習慣了,反正所有的來往不過看看到底那一天上床,就像暑假放著等註冊,說不說話都是異曲同工.大玻璃窗外遠景定格在市區最大的交流道。洛杉磯幾條高速公路全在美國最繁忙排行榜上,慶予記得有人說過,美國如果是個人體,華府就是心臟,紐約就是大腦,他自己靈機一動,洛杉磯八成是腸子,而市區就是肛門。他忍不住自顧自笑起來。

「你笑什麼?」

「我看你坐在這幅畫前面,更令我覺得值得等待。」

一泯頭低低的,幾乎埋進銀碟子裡,頭髮散在肩上,桃花尖羅著一張不大容易懂的臉,但他一直都知道,保證還是他的,從來沒有人用過,單是這一點就夠他再傷點神。不過人的耐性到底是有限的,何況這一陣子工作不順利,很挨了些排頭,特別的需要肯定與被肯定,所以慶予想,差不多也是需要逼她就範的時候了,類如一泯這一型女子,表面上與背地裡恐怕要當兩回事看,總之一句話---脫了衣服才知道性格---是不能再等了。梅莉史翠普,潔西卡蘭芝,娜塔莎金斯基都演過這種角色。

吃完飯慶予就攬她,既然打定主意,當然要先依著她,她決定先去亞太藝術館看一個下午日本畫展,再到晚餐燭光劇院看「悲慘世界」,十一點結束,送一泯回家正好。

看完悲慘世界已經十點五十。今天一天都精心佈局,藝術與文化包裝著人性。日本畫展乏善可陳,倒是後來一場太鼓表演,黑的武士擂著白的太鼓,氣動山河,那擂鼓的武士束髮繫帶光腳叉腿,咬牙切齒昂然頓足,殺氣騰騰中更有一陣激勵,上陣前的呼號,慶予到現在想起來仍熱血倒湧,都集中在下肢。悲慘世界是齣輕歌劇,歌者在燭光的夜廳裡唱著,慶予始終不能集中精神,實在太冗長了,只使人極易熱血又流回腦裡,那就太清醒了,他從頭到尾拒絕。

進門的時候,一泯從車房的樓梯間往上走,慶予貼著她,樓梯間特有的汽油味與地毯味格外暖熱,帶著腥氣,更覺得可以把她推倒在地,尤其這裡空間窄小,泰國鬥雞般蹦上去.不過,想歸想,手段不能如此,總還留一點最後一步的溫柔,不能給她往後拒絕的理由,追了她這麼久,當然是打算長期享用的,不比當街的狂野,何況是一直想是夫妻。

「喝完茶再走吧!」一泯逕自去沖茶袋,慶予一向到此為止,喝了茶就出門,但他今天選定了日子,所以跟進廚房。

「一泯!」他叫她,聲音充滿了無限的依戀,好像他也是頭一回,多麼地需要鼓勵。

一泯端著杯子沒有回頭,慶予忽然樓緊她的胸,他的壓力使一泯驚覺非比尋常,嚇得掙扎著,拿杯裡的茶想去燙他的手,茶杯摔在地上,幸好沒燙著光是添加緊張,她尖叫起來,拚死命擺脫,守護著她全部的漏洞,慶予也生氣了,簡直要驃勁,早晚都是有這麼一天的,到了這一步她還要假撇清嗎?他把她壓在櫥台上,櫥台上有一隻穿了衣服的洗碗精,上一回去手工藝店買的,兩側的活結一拉就脫下來。慶予背手一扯,一泯哭了起來,聲音裸空空,完全地悲涼,他在燈下看見了一泯,兩隻醜陋的乳房,一個潮壞的橘子長出淡白的霉絲,一面牆上一灘蜘蛛的尿漬子。他不能置信,也想吐也想哭,知道闖了大禍,但更感覺被騙,只能拍一泯的肩,因為從來沒見過這種陣仗,他覺得他必須回去好好想想這個問題,等想通了,再看一泯怎麼跟他交代,他比她更傍徨。慶予就這樣走了。


一泯在地毯上哭了很久,慶予走的時候她的心一直往下沈。想過太多次怎麼應付這個場面,真的發生了,卻完全不像想像中那樣,匆匆忙忙,簡直就像自己換衣服時別人不小心看了一眼,馬上就抱歉地退出。也不打算如何,也沒有要她如何。這一陣子她做夢也夢見這個。一直擦著上海寄來的藥方,擦在身上火燒般辣疼,說是愈疼愈有效----把表皮層燒死了,再長出新的皮膚會是健康的,她每個星期擦兩回,不疼的時候她去看小安,她本來想著按藥方上說擦上個一年半載有效,那麼就有救了,但最近她發現擦了一年多了仍未見好轉,反而那白瘢逐漸擴大,現在腹下毛髮地帶也有了,前幾天化妝,她發現耳後頸也有了小小的一塊,葵花籽那麼大,但一泯清楚,不要兩三年,它就可以毀掉她整個脖子。命運一路追殺她,像獵狗一樣。



其實她知道慶予如果曉得了,絕對不會要她,所以她不能和他結婚,除非藥方早些生效,因為一直地絕望,感覺上似乎早就已經告訴了慶予,這些場面在夢裡已經演練過太多回,真的發生了,真正的感覺卻是無話可說,倒是救贖般想起小安,彷彿想著小安可以沒有不安,更刻意的想,也像是自己給自己扳回一城。

她想起了頭一回帶小安去超級市場買菜,小安從褲袋裡摸出一張廿塊,收銀員找他錢,她比小安還緊張。她問小安,不擔心別人騙他,少找他錢,小安說不會,他相信就是。後來她教小安一個法子,社會福利金寄來以後,立刻去超級市場買東西找換錢,請他們只換兩種,十塊和一塊,十塊的鈔票放在左褲袋,一塊的放在右褲袋,五塊錢以下全用一塊的,五塊錢以上全用十塊的,就不曾錯了。她也想起了她和小安常去的公園,那裡有個拉手風琴唱歌的小丑,她沒有告訴小安,小丑的後面有一個披著一身破布的流浪漢,用塑膠袋裝著垃圾桶裡撿來的吃食,整個人像一隻會走路的餿桶。她也沒有告訴小安,公園那幢房子邊,老是睡著醉鬼,躺著喝酒,站著撒尿,滿地啤酒罐子。她還沒有告訴小安,那醉鬼有一天衝上來想扯她手上的細金鍊,她躲開了。她更沒告訴他另幾件事,他公寓樓上樓下死了好幾戶,三天都沒有人發現,那拜占庭教堂聖像下,總有警察埋伏抓吸毒,他住的那個區像個鬼域,天一黑,沒有正常人敢來來去去,那些大樓根本不是白的,淺綠的,米黃的,美麗的,全是灰濁濁拍兇殺案的好地方。上一回小安房裡的窗玻璃破了一個大洞,她相信是有人常偷進來找東西,說不定就是大樓裡的人。他做的零工商家都只發給他現金,她相信工廠至少削掉了他一半工錢。她最沒有告訴他的是,每一回他在街上抓著她的手走路,有時方向不穩地輕推著,她常常忽然厭煩,她帶他去影子牆的原因是,她和慶予在影子牆裡玩過大半天,他們最完全合一的境界一直是在影子牆上,人在影牆上完全像裸體。

她知道自己等於欺騙小安,但小安很快樂,她看得出來他十分快樂。她一直打算那藥方只要一開始有效,她就離開小安,免得使他愈陷愈深。但藥方一直無效,彷彿成了另一種緣份,牽牽黏黏地把她、小安、慶予膠在半空裡。她有時甚至生氣小安是最快樂的,她負責取悅小安,她又要負責取悅慶予,那麼誰來取悅她呢?她只是一個畫四十七個碎龍瓶子的曹一泯,中國的碎龍瓶子,唐朝碎了,宋元明清全碎了,碎在太空裡。慶予蠻橫地闖進她畫碎瓶子的世界,現在又抱歉地退出,真是一場荒謬地羞辱。她不該恨?

一泯的淚又落下來,滴在地毯上。明天早上醒來,說不定慶予已經告訴了所有的朋友。就算現在不說,總有一天他還是會說出來的,因為他的所有行為都有了最攻不破的藉口,她的白瘢將成為公開。他將來甚至還可以再和他的妻子說。說她是多麼愛他,以至於欺騙了他,他是原諒她,但也不見她了,因為她的不真誠,他的愛的境界,只秉持誠實兩字。不!一泯翻身又換了念頭。他可能還是不敢說, 一說了就等於承認他用強暴,傷害一個女孩子的隱痛,何況她容許他和任何人做愛,再怎麼說,她是可憐,慶予是殘忍。

一泯念頭再轉,差不多可以確定答案,他其實只要告訴別人,他尊重一泯的藝術生命,他成全她為創作犧牲生活的選擇。因為她說過的,「中國碎了! 裂了!碎在太空裡,唐朝碎了,宋元明清全碎了, 中國再也不是中國,從前的中國只剩下一縷花魂,飄蕩在太空中。」什麼事情就都有了最蒼涼悲壯的答案,他們都把自己的生命力,成全予藝術之美。如果他聰明,就別說破她,美是一場扮演。

一泯想到這裡,漸漸肯定合乎慶予為人處事的邏輯,她因選擇創作不能嫁給慶予,慶予因為渴望與壓抑導致放浪形骸,從頭到尾註定分離的悲劇!

一泯心下逐漸篤定,平安了許多,她走到穿衣鏡前,因為背著光,而且不那樣傷感,眼神迷濛裡有一些說不出來的淒涼,她在絕望裡凝視著自己,竟發現在這樣的光度下,左乳那一塊其實很有一種桃花落瓣的意象,右乳那一塊也像逐花而起的一隻蛾。她在心痛中,幾乎聽到細細的音樂。突然辛德雷拉般,一泯抓到了從來沒有的燦亮,人生關了一扇門,必然打開一扇窗。怎麼從來從來沒想到呢?虧還
是學畫畫的。-------可以去刺上最動人的圖案呀!比如蝶戀花,或者是藝妓,或者莎樂美……!乾脆一條龍從頸上一直彎延到恥毛區,火眼金睛的地方正刁著乳尖,天衣無縫的設計!總之,怎麼從來就沒有想到呢!?

第二天曹一泯就搬離了洛城,畫室也關門,小安一直沒等著她,慶予偶爾打聽她,也不知道她的碎瓶子畫完了沒有。她是小安沒有了就不能活的女人,小安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