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1-11 18:57:34戴文采

葉朵薔(下)

發黃的泡影漸漸在瞳孔裡鬆大,鑲著窄窄地金邊,葉朵蔷在陸希的瞳孔裡看見自己的影子,抬起手,拍打著已經在影子裡的肩背.她是什麼時候伏到他身邊的?她竟不自覺,還輕拍著.大概是因為都在等發生,她跟着他俯伏向黑暗.他緊貼著她,要不要做下去呢?

「他這些年來不過半夜裡在汽車旅館鋪床刷浴缸,你知道嗎? 他一直是我們公認的奇才。我的錢就他這麼賺來的,他身份都沒搞到。」

陸希伏身不動,肩抵住下頰,擴張的雙臂疊住了她的臂.她伸出來按他的肩頭,頭斜枕上去,臉贴着自己的手背。陸希望她,眼底也有蟹殼青的積澱,他伸長手,手掌翻上來攤平,很少男人的手這樣秀致。葉朵薔記得,丁文磨得粗礪。他拉她的手
,握在自己掌心。

「很多人的生活都要經歷這麼一段,你應該感激他。」

「感激容易,不痛心就難。」

「你來這麼久了,公民宣誓了?」

陸希翻身坐起,一不小心拉痛了葉朵薔的肩胛。

「你知道嗎?我說丁文終於找到工作,不打工不油房子,做雕塑…」

葉朵薔點頭。

「你不知道!你怎麼會知道?他做雕塑!沒錯,是雕塑,他替比華利山莊的大戶人家的馬桶蓋子雕花!」

「我無意中碰上就跟了他一段,他不曉得我知道,你別拆穿他。你愛他嗎?」

陸希鬆開手,頹然的把頭埋在兩股間,十指插入髮腳裡抓著,黑暗中那拉頭皮的強力有一種勁道.葉朵薔擁緊他的肩背,像拍哄一個美麗的嬰孩入睡,兩個人同時覺得一陣暖慄,沒有也恍憾有的感情磨蹭著。葉朵薔側過身,感覺他的下頰又不知何時著抵上了她的耳朵,他一側轉就吻上了她的額,像安慰一個傷心的棄婦,吻她的鼻端,她的鎖骨。陸希重重地壓著她了,葉朵薔背骨有東西鼓著微疼,她翻手抓下來,又是丁文的一塊墨綠油土,一大段鐵絲打了結,他在她身上戮力。

丁文一夜未歸。五月榴花天,太陽出得早。

葉朵薔就用陸希的杯刷牙,牙膏漬子濺在鏡上,她放輕動作彎折着腰.漱洗池裡泛著白泡泡,木膚膚的唇碰了碰杯,吸含進一大口水,齒牙裡一陣涼,晚上的餘溫仍在。陸希拉開隔間布幔,一大間起居室一半做了工作房。牆上一溜畫,好幾幅幻燈片裡見過,她在「江南雲水」前站定,覺得原畫沒有幻燈片好,幻燈片裡泛著光,蛋黃的月亮,澄藍的水色,柔黑的牆瓦,蒙著一層緞色,特別地幻麗,此時面對實景,反而黯淡,也不好說。也許因為光線。

「你不是喜歡『雪馬』真的可以給你。」

「賣掉不更好,三千塊的價值我怎麼能收?」

「叫是叫這個價,沒人買不等於廢物?從前誰還想畫有人買?誰會要?現在還是沒人要。送你吧。」

『雪馬』是頭紅鬃烈馬,畫的頂端群山圈著雪湖,瀑布瀉下畫面,紅顏色的雪馬往上攀行尋湖的路,神話的執著。

「你信不信,這是我在學校裡畫的,那個時候琉璃廠附近好幾家美術社,這幅晝用得是那時候的亞麻布,保存得很好。做了十年逍遙派,最大的好處就是家沒被抄著,留了好些個東西。」

「丁文呢?」

「他是抄得差不多了,不過他在我那兒留過一件,我給他帶出來了。」

陸希去找,葉朵薔摸出外衣口袋裡一片紙,揉出來看是昨天抄剩的地址,還有好幾家畫廊必須去。

陸希轉回來,手上多了一件石膏像,也是個梳角髻的女子,拉小提琴,豐滿的雙乳裸著,披布斜過下半身,單露出微踞的右腳,足後跟微弱地蹶著,細長的頸脖朝右傾,因為石膏的寒涼,更顯得沒有瞳仁的眼裡寂寞,彷彿更抽象的音樂壓抑著.手上沒有拿弓,只是掂著指尖挑弦,鼻端的線條在頂點的部分憂鬱的墜落,而下滑的胸腹另一種寬容也墜落著。葉朵薔捧在手裡,驚悟美的盡頭必是獻身,那樣的革命年代。

「丁文恐怕已經做不出這樣的作品了。」

「把它也帶了去吧,說不定有畫廊喜歡,也許可以和你的畫一起展出。」

「不可能,他這些年一點自己的東西也沒有,根本看不出風格,就這麼一件怎麼展呢?他的手已經壞了。」

「萬一賞識,他可以重新開始呀!我覺得他雕得有羅丹的味道呢,帶了去吧!」

「從前還真是,現在大約難了。藝術有時候還真得有人養著。」陸希托住石膏像,眼神落得很遠。

幸而有風,不那樣熱。路上車少,兩個人又站在日落區,隔了一宿的天色漂白了,只剩舊地圖的藍------淡色的大西洋,非常合適做石膏像的背景,丁文做的東西無懈可擊地適合這個國度。葉朵薔提高警覺捧著「拉小提琴的女孩」,眼裡都是小心。兩個人這樣併步,不見彈西塔琴的印度男子。遠遠倒有一家店,漆著牽牛花的紫,屋頂上站著一座「尿街小童」,彎度正好可以澆淋上門抬眼的路人,簡直由不得你不爆笑。陸希往上豎指,葉朵薔也笑,抓緊了拋下他,「拉小提琴的女孩」,跑過紅綠燈。

「你真覺得丁文的雕塑有人要?」

「該你拉拔拉拔他呀!如果你的畫展讓他擺一擺,說不定可以抬抬他,我倒想你會成功。」

「真的?」

「你只須要好一點的翻譯。」

「那就是你。」

葉朵薔點頭。這條路上的棕櫚樹,細長的桿筆直伸到了雲下,才傘開葉,像一張一張臉抬頭仰望着天空上淡色的舊地圖,仰望久了難免昏眩,可是真好。

「其實你可以做我的祕書,按行情我得分你收入的一成,我給你兩成。」

陸希食指中指示意,布畫袋往肩後靠。葉朵薔單手抓緊「拉小提琴的女孩」的中腰,把包帕也抓緊,防汗潮失手。

再走上坡,路邊盛開天堂鳥,姿態近鳳凰,抖著翅斜飛,頭上是瓦斯火焰的豔紫,跳躍著燒下去。

「丁文那年要肯認錯,不放湖南和我一塊兒,不至於今天-----」

「你為什麼喜歡『雪馬』?」

「你的畫我都很喜歡,只不過,雪馬看起來亮一點,快樂一點。」

「說真的給你。」

「留著吧!萬一畫廊裡就有人看中,說不定可以賣個三四千塊。」

「還是給你,給你吧!」

葉朵薔躲著再跑起來,陸希追著,這樣一搭一拉,彷彿雪馬倒是個信物,葉朵薔收腿。

「不跑了,摔壞了丁文的石膏,搞不好殺掉了一個東方羅丹。」

終於停在畫廊門前,這兒的藝術買賣靠經紀人,極少櫥窗展覽,上門的都是應邀前往,如果沒有開幕酒會,經常只關門電話聯繫.畫廊裡空蕩蕩的,僅有一個金髮的年輕男子,葉朵薔按了對講機。

陸希顯然怯場,葉朵薔提起他的畫袋擋上前,逕自進了門,陸希在門外紗罩般的陽光下,葉朵薔搖搖手笑,已經非常稱職經紀人架勢。

其實畫廊主人不在,只能留下幻燈片及資料給金髮男子,金髮男子一臉讚嘆,葉朵薔當下決定把四幅原晝和「拉小提琴的女孩」全留在畫廊裡.她謹慎地用高文學修養的英文,解說陸希的一幅一幅畫,手指着「雪馬」,門外陸希一轉眼已跑過對街,揮著軍夾克,一臉大汗,外頭明明爽風拂天.葉朵薔在一份單據上簽了字即出來,步意裡施施然大有斬獲。

「喂,我看是來對了,那個人說真巧,他們畫廊受委託要推薦一個中國畫家參加八月的勞勃瑞福國際藝術會議。」「你說不定有希望哦!」「可以開個人畫展,安排演講和宣傳,會見世界各地藝術經紀,成功了永遠可以安心畫畫。」「看你怎麼謝我! 」「你若能被選中,丁文說不定往後靠你走回雕塑的路,那該多好!」

隔街公園有小湖,繞生幾棵橡樹,一個孩子往湖心丟爆玉米花,後頭巴洛可式的教堂鐘樓,幾隻塘鵝追著玉米花划水.橡樹林過去一片湖邊廣場,是個露天劇場,音樂台上一群人站站走走,幾把大提琴對著絃,朗朗清日裡先來一段無所事事,音樂台前幾十排空椅子,夏天是露天音樂會最盛的季節。

「從來沒有夢想過生活應該是這樣。」

音樂台上一個女孩忽然拉起小提琴,沙拉沙泰「流浪者之歌」一大段獨奏.巴士駛過,巴士走遠,琴聲也停了,只是對對音。

「那個人說選中的畫家,會需要一個翻譯,懂中文,懂英文,懂畫家,也懂畫。」

陸希側過身子,太陽光在眼睛裡,在頭髮上,連鼻頭也汪著亮度。兩個人同時躲著光,同時掉進一塊老橡樹的樹影。

丁文一直末露面。畫廊說打了許多電話才找到葉朵薔,電話裡說選中了「拉小提琴的女孩」,希望見一見作者。葉朵薔不可思議地驚喜,因為完全失去原先願望,反而更像美夢成真。

「丁文去那裡?畫廊急著要他的檔案,還要其他的作品!……其實丁文入選和你們入選根本是一樣的,你們可以合作,他那麼疼你。」

「丁文這些年根本沒有作品。」

「來得及做呀!還有三個多月,或者你們可以聯展。」

「那麼我先去一趟吧,丁文的背景我全部了解,反正我應該去把畫拿回來。」

「沒車你怎麼去?」

「我發現有公車直接到湖邊公園,你開車去幾個地方找他,我搭公車就行了。」


葉朵薔幾天都沒找到丁文,從來沒機會留意他的行蹤,陸希卻也消失,接近十天雙雙不見,門外信箱塞滿了折扣券、社區報紙,這樣忽然匿跡也沒留下電話。葉朵薔門外石階上站定,手上一盒四季糕理不清該不該留在門口。窗檯上什麼硬物擱著,鼓在窗玻璃和窗帘後,圓圓的口,葉朵薔記起來,是那隻杯,那天就著杯刷牙,齒牙裡一陣涼,忘了還給陸希,當時順手擱在窗台上,反身去看那幅「江南雲水」。後來又忙著拿「拉小提琴的女孩」,然後就走了,應該是那杯。

葉朵薔把四季糕盒沿著窗沿外豎擺。正自張羅,門卻開了,丁文一頭黑白雜髮,眼裡也是詫異,歲月在他臉上走得特別顛躑,每一次見面,難免識者心驚。葉朵薔跟進屋,工作室布幔拉開著,陸希不在,畫也不在。

丁文長褲腿捲短一小截,平白多了稚嫩,滄桑裡的悠哉,沒穿襪子。

「你這十天都上哪去了?我到處找你。」

「陸希給我介紹一家油房子,工錢還不錯。我住朋友車庫,你找我什麼事?」「他搬到日落區住了,沒來得及通知你。真該謝你,那家畫廊選他出席勞勃瑞福國際藝術會議,他說你知道,全虧了你幫忙,畫廊希望他三個月內準備好,開一場三十幅畫的展覽……,他已經賣掉三幅了,燕門霜秋,灕江,還有雪馬,我實在說不出的高興,我知道他行,真該謝謝你。」丁文一逕低頭搓腿,慣有的低卑。

「他這樣說?」工作室後窗開著,幾部車喧騰在身外。丁文回身轉進房裡,很快又出來。

「他要我代他謝謝你。我也該謝你,謝你居然看中我那件破爛,我早忘了,陸希把它帶出來,難得你欣賞。陸希說你在畫廊老闆跟前,說了我好些好話,我早就不是這塊料!不過不管怎麼都謝你。」「留著也是廢物,送給你吧!」「可惜畫廊搬畫不小心,把拿弓這隻手摔斷了,我本來想接回去,算了,留個紀念而已。」「陸希說畫廊出價賠我,算了吧!本來也忘了,現在再忘了,沒什麼好賠。」「送給你,真的。」「送給你。」

葉朵薔一路沉默,把摔壊了手的「拉小提琴的女孩」接過來,指尖輕微的酸麻爬上來,震颤着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