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1-11 18:21:03戴文采

哲雁(10 end)

唐亞黎本來擔任期貨公司推廣助理,華資財力強厚的地區這個行業很活躍,買賣證券、金鈔、黃豆、電腦、小麥、糖……,吸收游資外,也作開發顧問,替財團研究投資風險。唐亞黎原來學工業技術,出國以後改學電腦----幾乎因為大家都學電腦,從電機改學電腦層次比較深入,好找工作得很。從工技進入電腦看似相關,其實淺了很多,唐亞黎念的學校又實在不怎麼樣,畢了業一年半才找到工作,之前開過小發財車載太陽眼鏡跑跳蚤市場,也載過臺灣批來的吉他、小提琴、黑管、薩克斯風,賣斷給樂器行,跑了一年多,小賺了些錢,但找不到公司辦身分不是善計。

唐亞黎找到這家期貨公司實在談不上學以致用,但清早五點即忙碌於紐約、香港、倫敦、臺灣間近乎賭博的刺激,令人很難釋手-------雖然玩的是別人的錢---別人的戲。只可惜這種公司財務和稅務常出狀況,唐亞黎進去快兩年了,身份仍舊卡在那裏-----又排不上第三優先,第六優先等的日子太長。

唐亞黎不是失業,期貨公司業績太差倒閉。

動念頭開將才學苑也是為了哲雁。哲雁聽說公司倒閉,鎮日愁眉不展:

「綠卡怎麼辦!從頭開始,那還得多久?天曉得下不下得來?新移民法實施以後,工作都找不到。」

哲雁的憂慮合情合理,在試過所有的工作都因為新移民法僱主懲治條例,而成為不可能後,唐亞黎決定自己當老闆僱用自己,賣腦袋或肚子裏的東西,仍舊是人類歷史上最廉價的生意。唐亞黎請了好友掛名申請牌照,再由好友掛名聘他管理,哲雁聘為人事及會計,唐亞黎所有的財產就是全部可見的投資。為了招生,印了好多單頁廣告,很英國的灰藍刷著綠自由女神,打上酒紅的字。哲雁也興奮,唐亞黎記得十分清楚,那是頭一回哲雁自己譏嘲自己對錢的敬拜。

「你覺得我慳,愛錢愛得那麼腐敗?你歲數比我大不了好幾,你過過用全身的腐敗去換一口油水?你能不能想像整個西單廣場蛆吃屎般騷動著打的,砸的,抄家的,批鬥的,我在西直門內高井胡同裏不停的被踩來踩去,我不是蛆我只是屎,屎只要鍍上金,橫看豎看就都是黃金,我是一定要有錢,我要錢,被人當屎踩來踩去的日子永遠都不能再回來。鴨梨,開這個店一定賺錢!身份辨下來,有了錢, 買房子,我們結婚。」

哲雁真能精打細算,她管賬,老師上課遲來五分鐘,她把次數乘起來,一併扣人鐘點費,學生報了名沒上完課要回臺灣,學費當然是不退的,老師用微波爐和小冰箱熱漢堡冰可樂,哲雁認為一次酌收五毛錢應該合理。哲雁自己卻也叫人毫無可議之處,她中午趕熱跑遠路買特價午餐,炒三絲、炸鯽魚、釀豆腐帶白飯,一客三塊九毛五,她可以撥了一半留做晚餐,甚至三餐,她的刻薄不過是理直氣壯。

可惜這一切,無非是兩隻攀爬絕頂的豹子,絕頂除了冰原什麼也沒有,一隻倉促下山,另外一隻凍僵在冰原。哲雁說過類似的故事,烏蘇里江赫哲人在晶白的雪山下撒網捕魚,叫著伙伴「赫累哈尼喇累----」,雪山裏有許多不吃魚的豹子,每到雪溶,總有幾隻凍死在冰峰絕頂,沒有人知道雪天豹子上山找什麼。赫哲人不捕豹子,他們吃一切魚製品。

將才學苑一路虧錢,寄望報稅辦綠卡根本癡人說夢,哲雁不願凍僵絕地,一個下午突如其來問唐亞黎:

「我們都回到起點吧?這兒臺灣來的女孩真是又登樣又有錢,我走了你反而過得更好。」

「什麼起點,這就是我們的起點。」

那午尼克遜街碧空如哲雁那雙藍鳳拖鞋,綠草皮圍著一幢幢白房子,奶油房子,檸檬綠王妃藍房子,穿了北京出廠美國名牌耐克運動鞋,街邊表演四十五度滑板的墨西哥孩子,滑板是臺灣造的,不曾扯謊的太陽光,走到那裏都相同的坦白公平,整個美國其實已經被電解。


哲雁絕裾而去的所有預告僅只於此。就在昨天還急著買醬油燒東坡肉,而且不要生抽老抽,她愛上臺灣金蘭醬油。哲雁把後腿肉扳在砧上用刀劃開,說上海「知味觀」東坡肉燒得第一,杭州豬肉香,配上紹興酒,五花肉沸煮去血水,砂鍋裏墊上竹筍鋪蔥薑,肉塊整齊排好,肉皮朝下,加糖醬油紹興酒,砂鍋蓋用麵糊密封,旺火燒沸,改用微火悶兩小時。完了還要把酥透的肉翻轉,皮朝上放進小瓷罐,把撇去浮油的肉汁倒進去,再用麵糊密封,蒸半小時,才去封上桌,杭州菜裏稱冠。

哲雁留了一大鍋肉,濛出油的金黃煨肉裏,埋了十幾顆滷蒜頭和滷蛋,這是哲雁留下來唯一有氣味的東西。唐亞黎與哲雁枕被皆不分彼此,哲雁淡淡的茉莉香只剩似有似無,抓一點留戀的機會都不真實。

窗子半扇沒拉上,早風颳進來,窗簾鼓盪盪虛實實彷彿有人躲著,鼓一塊風進來,凹一塊風出去。唐亞黎風縫裏醒覺天色已白,哲雁果真一個整夜沒有回來。唐亞黎坐在臥房地毯上,房裏飄著肉香,他彎頭把床底下那把散彈槍拿出來端在手裏,上回練射時,哲雁抱怨太吵,震耳欲聾,完全沒有靜靜品味瞄準獵物的快樂。

唐亞黎把槍管豎起來:

「哲雁,這把槍將是所有的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