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12-02 13:39:28戴文采

啼笑因緣第三回<10>

陶太太穿着一身元寶领石綠绣翠葉樱桃的家常绸衫裤,脚上吊着盤絲單鳯红毛拖鞋,手里舉着塊咬了一角的蘇打饼乾,趿拉着逡出来,施施然笑道:别逗了!前門大栅欄那地方,寸土寸金的,瑞蚨祥,步瀛斎,同仁堂都在那儿,是他們能搬進去的嗎?上廠甸海王村後頭大雜院里,找個賣空竹的,就知道了,關家大姑娘在那儿給人抖空竹,你的三宮六院有住大柵欄的吧?陶伯和一聽立刻收嘴,家樹看他臉色忙换话题道:表嫂累了一晚,都歇足了?陶太太嚼两口饼乾,满嘴渣的對家樹道:表弟什么时候回来的?外頭吃過饭吗?上我屋裡吧,我那儿有奶油蛋糕,玫瑰蘇打,山楂糕.家树道:我吃過饭,点心吃不下了。陶太太一面说话,一面睞眼往伯和渾身上下掃.她在家穿硬挺挺的元寶领是别有洞天,一颗扣子也不肯拴,從心口就往上開花般托着,倒像英皇室维多利亞女王.那類颧骨明顕的脸本來有点寡,豐衣足食養出了些肉下巴,高托在领上頭,再撲上两團胭脂蜜粉,是極有卡通趣味的.個儿又生得矮,偏得仰着脖子,就像花苞里躜出等着化蝶的毛毛虫.偏那元寶领下繡得花葉繁茂兩掛樱桃,左一挂右一挂直垂到胸,當胸恰是艷娇紅最大兩颗,谁给設计的?真是个服装与心理學的天才!家樹一見就忍俊不住.外交部官太太要像她這樣出口成章,是很上檯面的.伯和乾咳兩聲放个眼色給家樹,自個儿進房去取了一根雪茄來,打洋火点上喷抽着,另掏出一本袋装小書,看着像新華書店印的翻譯小说.他对俄羅斯興趣大,申请外放好几回了,平時读读<<安娜卡列妮娜>> ,<<茶花女>>,<<一位陌生女子的來信>>之類,谈起來也滚瓜烂熟.

陶伯和斜躺在沙發上抽烟看书,以示事不關己.陶太太往菱格花玻璃窗边,一张通花石鼓一坐,一手搭上窗沿,把右腿架在左膝盖上,右脚丫往前一伸,吊摇摇她的拖鞋道:你别當我耳聾,就聽你臭鸭蛋自稱賞的吹個不休,酒囊饭袋烟荷包!你就没个正经的!表弟早晚給你帶壞!说畢又放下脚,趿拉地趖回房去拿她的牛奶,出來叉腰一站,咕噜喝两大口,舔着满嘴白滋滋的奶對家樹道:今天一天家裡電話響个没完没了,都是打听咱家這棵能招鳯凰的梧桐树,呵,這回可真應那句話唄!家中出了賢嫂嫂,满城姑娘都叫好!表弟要是不满意何丽娜,我现在手上名单足足一溜子!家树惦记關寿峰,总想把话转向廠甸去,又怕犯嫌疑.何况表嫂嘴刮子利,却是多實话的,那樣快的嘴要瞎掰也難,必是不必再問,只把海王村抖空竹记牢了.不過心底最大的疑問是,關家搬到海王村都知道,還知道些什麼呢?得找机会盤问盤问刘福,當下沉默把话暂存心裡.陶太太见他不說話,笑道:再給表弟介紹女朋友,就不去北京饭店了,表弟喜歡小民趣味,下回去<都一處>吃三鲜焼賣和炸三角,他們新换了門联了,玉盤擎出堆如雪,皮薄还应蟹透红,你看得有多好吃
?我现在也明白了,表弟就爱這调调儿,没错唄!家树笑道:我娶個太太也像表嫂伶俐就好.說完忙躜回房.

次日大早伯和如常上外交部,陶太太又疯跳了一宿的舞,關門清修睡大觉尚未起床。两個孩子自有老媽子拉開去,送到幼稚園。整個陶家沉静静彷彿一隻酣眠的大貓。家树起床漱洗完畢,拿了送来的报纸,打开在沙發上读着,大全张對開的报张開来,把他全挡住,一般這時候他挺不愛人打搅。刘福惯例送上一片牛油烤土司一杯黑咖啡,陶家是带点欧化的人家,早上雖不正式開早茶,牛奶咖啡水果都是少不了的.家树撇下报笑道:刘福!你在這儿多少年了,辧事辧得挺麻利,表哥老誇你.這可真是他信口胡说,刘福听了仍颇受用.北京规距先來一顶高帽子,不看鱼情看水情,只要话裡捨得调油搅蜜,凖保鱼水和谐,家樹這天份最不缺.刘福不由得一阵歡喜,他自己可從來没聽過陶伯和誇赏,笑道:年数不少了,有六七年了。家樹道:你就専管陶家上上下下所有事?刘福道:可不是,一天到晚都抽不開身来。家樹道:幸好表哥只有一個表嫂,若是多一房姨太太,不知要多生出多少事.刘福笑道:要照大爺的意思,早就讨了,大奶奶那關难過,這事不好辧,大奶奶太精明了。家树笑道:表嫂哪是個精明的?我就看我表哥才是没籠頭的馬,吃惯了嘴,溜惯了腿的,外頭不少女朋友.刘福道:女朋友有啥打紧!大奶奶也有不少男朋友呢!家树道:表嫂那些男朋友,不過扯淡扯皮閑嗑牙,多半還是她給人做媒,我表哥就不同,光是跳舞场上的,打扮得像個妖精,眉眼之间可不單纯!表嫂是个傻的笨的!刘福望着家樹沉吟如何接口,家樹继續道:我表哥也不是一般人,他的事難道還真風雨不透?他留心女人身上的事會有什麼想頭?我不過打算跟着關大叔学点健身武術,這也没什麼可特别注意的價值,他因為關家有个姑娘,说话老提着她,還留心到關家搬廠甸去,你看好笑不好笑?刘福听了脸上似乎有些不自在。家树又道:人家搬到廠甸關他啥事呢?他總不會折節下交吧?外交部這麽忙,他這内閣要员还得閑去廠甸交關家那樣的父女?不至于吧?刘福不知陶伯和说過什麼,怕多话給拿住,但也不好一味狡赖,便道:我原也不知,是太太交待上廠甸古董摊,找個珐瑯耳罐給她做痰盂,近来老咳,怕是花粉症.去了凑巧碰着關家老爺姑娘,不過究竟住那儿?我也不知道。家樹瞧這情形已經一目了然,心知肚明這一關不可能過得了.幸而還不知道鳯喜,關大叔怕也是給逼得搬家,他那憨性子,給兩句難聽的,非走人不可.當下把话收了,暗自计劃去找關寿峰和秀姑當面問清楚,若是鳯喜母女以後能得關大叔和秀姑照應,他就放心得多.

一念起鳯喜,就觉得自己的前程特别重要.吃过午饭,家树心想,這些時耽误了不少.從今天起,他得一心想着鳯喜和沈大娘的前途都在他身上,就連關大叔父女,也得靠他照應,往後一定得兩眼不观河水,一心只跳龍門,拼出个前程!将来有份好差事,就是家里不給钱也拿他没辄.越想越遠,手上忙把应考的几樣重要科目理一理.最好是能同时錄取文学和水利工程,前者是興趣,後者他是極看好的。攤了書對着窗子读起來。看不上三页,刘福進来说:表少爺電话.家树想是舊日同学打來,走到陶家客廳去接.电话放在孔雀藍絲绒垂金穗的窗帘邊,一隻象牙包金的小圆架子上,家樹拿起聽筒,说话的是妇人聲音,自称姓沈,可不就是沈大娘.家树嚇一跳,把窗帘拉來捂住话筒.沈大娘在電话裡道:鳯喜今天到先农壇一家茶社裡去唱,樊少爺有空嗎?能不能來捧個场,喝碗茶。家树把聲音压低,圈在窗帘裡道:那家茶社?沈大娘道:记不着字号,樊少爺到了先農壇定能找着。家树答应了一個来字,将电话趕紧挂上。回屋後仔细一想,鳯喜已经到茶社里去唱大鼓了,茶社裡究竟是個什麼環境?不像外坛钟楼下那樣难堪吧?她今天新到茶社,我必得去看看.這樣一算计,刚刚才摊出来的书本,又没有辧法往下看了,趁這会儿儘量多读點.捺下性子定下心目不轉睛,偏偏鳯喜唱大鼓書的模樣,似乎給印在書上了.他一行一行儘瞧见鳯喜在字的夹缝裡,俏妍妍音容笑貌宛在眼前.家树疑心眼花,拿手压住了书,往玻璃窗外望,棉花般温暖的太陽光,和煦照在庙红的柱上,百蝶穿花的藻顶,绿荫荫的葡萄架,娇黄姹紫的紫藤花,窗下随意的薄荷草.可他怎的就见到鳯喜在院里,招着手對他笑,到处都是她,一身的翠蓝竹布褂,雪白的脸儿,纒了紅绳的髮辫,滴溜溜情水眼,娇得叫人酥了.

家树忙转身找那张鳯喜的相片,怎麼會又不见了呢?想着必是看了太多遍夜里又没睡好,一时忘了把相片夹到那本書里了.记得是随手夹進一本精装書,可是那一本呢?當时給刘福激得一时没留神.於是便把横桌上摆的所有書,一本一本提出来抖一抖,不料把書全抖完了,也不见相片落下来。分明是夹在書里的,怎麼一会儿又找不着了?今天也不知道为什麼,老是心猿意马,作事恍恍惚惚,就像要出什麼災祸。光是這张相片,不到一天的光景就好找了兩回.家樹坐在椅子出神地想,究竟放在那裡?想来想去自觉绝對不会错,必是在那精装书里.家樹站起到饭廳去,乾脆重来一遍當时是如何掉了报纸包,如何摔碎壞了相框,如何叫刘福扫的玻璃,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前前後後细想,最後是如何拿回房夹進了书.這又回到了房裡,他低头一看,躺椅边短几上,放着本墨绿硬壳子精装书,可不就在這裡了!家樹心裡彷彿冰雪地上忽然開出粉面牡丹.他從書中把相片拿出來,心满意足地靠上沙發對着眼瞧,刚才一陣煎熬般的慌惱,全都抛在九霄云外.他對着相片含笑相视,心下暖暖融融,高興地想着:她由钟楼的露天下,升到茶社裡去唱,总算升一级了。今天是頭一回,我不能不去看看,她一定等着我。这樣一想,再也坐不住。皮箱底拿了些零碎钱,從跨院小边門溜出去,也顧不得陶家門前眼线多,胡同口雇了车,一直拉到先农坛。   

先农坛的游人多,柏树林子下,到处都是茶棚茶馆。家树处处留意,都没有找着凤喜,一直快走到后坛了,才在红墙邊,瞧见支了兩块蘆席的篷子,篷外架了只大茶壶爐子,櫊在一张破桌上燒水。紧邻着上十张茶桌,蒙了半舊泛黄的白布,随配着幾张舊藤椅,都排在柏树蔭下。朝北兩张条桌,併在一处。条桌上是把三弦子,桌边支着红漆鼓架,家树一看就認出鳯喜必是在這儿.所谓茶社,不過是名字好聽,可不像真正的升平茶園,丹桂,萬盛轩,小桃園,就是家茶摊子罢了。一株柏树兜上,懸了条二尺长的白布,上面墨汁寫的一行大字'来遠楼茶社',地上也用白粉灌了一行字,寫的是沈鳯喜登台献唱。家树见了不禁一笑,不但不能来遠,那來的楼呢?但那鳯喜的名字,不论如何都是好的.

家树四下张望找鳯喜,只见红墙根邊沈大娘正转了過来,手上摇了一大片簇新的黑鹅毛扇,站在太陽底遥遥地向家树招了兩招,老遠就喊道:樊少爺!是這儿呢!鳯喜也從她身後倩倩转出来,手裡提了一根白棉线,下面拴着一隻大蚂蚱,笑嘻嘻向家树顽皮地眨眼,把蚂蚱拎得高高的拽了几手。賣茶的伙计迎上前来,對家樹笑道:這儿清静,樊少爷就在這儿喝一碗吧。家树看了看,只坐斉了三四张桌子,一大半還是空的,自己若不添上去,恐怕就没人能出大鼓書钱了,含着笑随便揀了靠边的桌坐了。鳯喜和沈大娘,坐在那横條桌边,鳯喜眼神朝他睨過來颦眉噘嘴,家樹知道是唱大鼓书的规矩,賣唱的时候,鼓娘是不能來招呼客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