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12-02 13:24:31戴文采

啼笑因緣第二回<7>

 夜已深了,北京饭店門口银杏林下停车場的汽车和人力车,仍一排一排叼紧了,坐北朝南擠得不见缝儿.陶伯和找了半天,才把司機找着,在银杏林裡同别的司机玩牙牌。上了车,司機旁的座位自然是陶伯和的,家树给陶太太開车門坐了左边角,麗娜坐了中間,留下右邊給家树.他一坐上就發觉擠,他肩背寬直捅着丽娜的身子,家树側让一让,竟变得正好兜着她腰臀像抱个满懷.丽娜要是動一動,那就整个贴在他胸上,挨在他腿上了.丽娜直喊热,把刚兜上的披風要挣脱下来,馒頭白的胸挤在一处,露出桃夹缝般的肉溝,就在家树鼻根前磨磨蹭蹭,手一揮一揮的攔打到家树喉前,家树往椅背靠緊.丽娜伸手把脱下的披風塞給家树道:替我保管一会行嗎?家树這才發现,原来她黑蕾丝长手套下,十指也塗了鹦鹉绿的蔻丹,绿萤萤地像十只绿虫,她一身都绿萤萤的像發光發热的绿虫.刺扎扎的蕾丝襯裙现在肆無忌憚光明磊落的扎着他,若在车裡弯腰就扎满頭满臉.不是他神經質,這蕾丝衬裙像特為他裁的,就用來扎他這一回,他一条腿都是麻的.

車往華燈如盞里開,他被她刺着腿,捧着她带狐毛圈领的披風.丽娜抬起紧靠家树的手捶了捶頭,笑道:不知怎的,我的頭也有點晕了!汽車突然拐個弯,閃開一個賣臭豆干的小贩,丽娜躲不及,整個身子就墜在家树懐里,胸撲進他腿間,一阵香酥得家树正襟坐起,幸而隔着那一大捧披風,要不凖讓人瞧见他鼓绷绷的裤襠.家树心驚肉跳.丽娜娇憨憨爬起来,收回她的胳膊,冲着家树脸上吐氣如蘭問道:撞你那儿没有?家树訕道:要照你這樣说,我這人是風吹纸糊的,稍稍戳一下,就破了氣似的。伯和從前座翻頭道:我才说呢,表弟這晌子,正讲究武術,像麗娜這种弱不禁风的身子,就該多向你學學.又对着丽娜道:他是真狠打几下也打不壞,也不在乎.陶太太接口道:你别看表弟三更燈火五更鸡的看書,他那身子看似显瘦長,早晚還在院里打挺好幾趟哩!三两個混子未必是他的對手.家树連連说道:不敢当,不敢当。陶太太道:表弟在学校里是练游泳的,幾時大夥跟你去泡泡水,北京饭店里也有游泳的地方.聊着就先到了何丽娜家,汽车揿了三声喇叭門燈才轰然一亮,照着两扇朱漆大門。丽娜和管家说的是英文,大约也是個印度人.丽娜回眸一笑道晚安,朱漆大門关上,她進了她的瓊楼玉宇.

三人回到陶家,伯和對家树道:看來何小姐对你的印象太好了。家树道:這話从何说起?今天才初见面的朋友,她對我能有什么好印象,何况我這打麻雀的大炮,果然是一点用都没有,她一晚上都懒得理我,跳她自個的.陶太太拽披風踢掉鞋,往金丝織锦團牡丹紅桧木扶把的贵妃榻上一靠,顺手挪来两隻排流蘇織锦褥垫,架起兩條腿道:是真的,我和丽娜交往不是一兩天,從來没見她像今晚這樣,羞答答陪個不跳舞的男人!你以為她家的司機真走了,那里可能?她早打發走的!就為把身子挨着你靠一靠,坐一坐,偎一偎哟!你這棵上床的籮蔔下床的薑,楞得哟!早早晚晚表姐我非得喝你一碗冬瓜汤。伯和斜眼吊眉笑道:你别打北京土謎了,他那懂什麼籮蔔薑的,你就問他什麼是冬瓜茶?他懂嗎?陶太太咳出一口痰笑道:呵,丽娜那個奶子大的,我就不信他真不懂!溼手插進乾麵裡,不懂也沾上了!说完自己仰着脖子笑得叉氣,咳了好几聲才停住道:好妻靠作媒,跟你说吧,冬瓜湯就是媒人湯.

家树的家教可從没聽過這類臊荤辣话,想是都喝了酒的關系,从那種場合出來,人人说话都口没遮攔.只是不知该如何接口,只得問道:我不敢存那奢望,但何以叫冬瓜湯呢?陶太太道:冬瓜是北京土产,但话打那来的就不知道了,指不定是说有了媒人,肚子很快成了大冬瓜.陶太太巔浪浪抓着織锦褥子,绞扭成一團道:真作了媒,也不见谁真喝冬瓜汤,要是你和丽娜的冬瓜湯,我倒是願喝。家树道:才见第一面那里谈到那儿去.陶太太把織锦褥垫上一条流蘇拧了下来,朝家树鼻子一扔道:真要射箭没有張不了的弓!就怕表弟没這份意思,燈盏無油枉费心!要有這个意思,就把表姐當菩萨供着,就是别過後的媒人秋後的扇,到時不认帐!把我扔過墙!陶太太是有名的牙擦,家树面红耳赤自觉不敵,笑着避回自己屋子去。

谁從那類地方回來,怕都不是倒頭能睡.家树只觉得浑身爆爆的,像新春打炮仗,打得心头地上一地的炮衣,纷红駭绿好不嚇人.钢丝床頭一盏荷葉荷花燈,立在梨木嵌貝片的小茶櫃上.他扭亮灯,荷花型的晕光照在他那繡像本《红楼梦》上,書是翻開的,用支自来水筆夹着,还是前晚临睡前讀得那段林黛玉鼓琴.想着今天遇见的沈姑娘,就那样巧,她也唱着冷清清潇湘院黛玉悲秋,她何嘗没有何丽娜生得姣美,年歳也相彷,表嫂却那样急着給何小姐作媒,好像怕他在天桥给坑了吃了,就因為丽娜生在有錢人家.若说到天橋唱大鼓書的,就绝不信會有什麼好才品,可见得美人若是掉進寒門窮院,就算没染上什麼颜色,也給人亂道是非,不當成好人家女子.人敬富的,狗咬破的,人在時裡,鳖在泥裡,财富权势就是個天時地利,寒門就像口鳖缸!家树一本書攤在眼前昏蒙蒙胡思亂想,轉念又想与其和何小姐做朋友,還不如去看沈姑娘和沈大娘.沈大娘请他上門坐坐,沈姑娘看來也是喜歡他的,却連个名字都没問上,要不明天就走一趟,也好探探她的身世!越想越觉得沈姑娘必是那儿见過,是個有過缘份的親人,像个妹妹.她那一脈情水眼,兩丸黄鶯鸟儿眸,娇花解语欲说還羞,分明還有很多很多话想说,昨天那路旁太不方便说话了,她会等我去吧?我若不去,还有人給聽大鼓書的钱嗎?没了钱她会不会愁恼?我若不去,她要傷心掉泪的吧?看她身子单薄,若是唱了一天没得几个铜子可如何是好!一晚上辗转反侧睡不安枕.

隔天一早,家树就打定主意去沈家,倒像他才是個掉了什麼東西的人,心慌意亂要去找回來,也说不清找什麼,也许失掉的是一截月光,遍地尋也尋不着.只有沈姑娘那儿有月亮,照在地上遠遠一小片圆光.走上前去瞧,静静的就是他和他的失物,在那圆光裡宿着.月光像他的皮箱,打開来是一箱的月光收在皮箱裡,關上了是一地的月光覆在皮箱上.沈家的屋上必是月亮比较温柔安稳,他不過是去讨点月光,夜里好挂在没有月亮的他的窗院.也不吃早饭,就和陶家说上北大清華拿些應考章程.陶伯和趕上班早走了,陶太太要睡觉没精神跟他磨牙.家树不敢在陶家門口雇車,那附近的人力車见了陶府人就點頭.他走了好幾條街,也不知走了多遠,並不觉得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