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12-02 13:20:51戴文采

啼笑因緣第一回<3>

耍刀棍的壮年大漢,坐在千斤担的木杠上笑道:大叔,您老今天好興致,玩一玩大家伙吧,
也給我開開眼.説完自個先转身跨步沉腿双手抓住木杠,將千斤担慢慢提起,挺舉平齐了双
肩,咬着牙,脸就红了。他趕紧弯腰把担子放下,笑道:今天乏了更是不成。老人道:瞧我
的吧.吐纳之間歛氣一顿,反着手向上推高,平了下颏,又秉息一顿,胳膊伸直就推上了頭
頂.這千斤担兩頭是兩個石磨般的大石盤,木杠子有碗口粗细,插在石盤的中心,一個石
磨抵二百斤重,連磨帶杠一起五六百斤,這麼沉的石盤安在木杠兩頭,重心極難拿捏,起碼
得有二三十年的功夫,看來此地卧虎藏龍.家樹不由自主拍桌叫好,把桌上的茶碗蹦落地上
,茶也灑了.

老人聽到家樹宏亮的叫好兼摔破茶碗的聲音,放下千斤担,微哂的瞧着家树,见他一身
上等人家時興的洋嗶嘰青年装,上衣口袋上還插了支簇新的自来水筆,白净微髭劍眉俊俏一
張臉,洋式的偏分頭梳贴了,鬢脚修得像隻燕尾巴,拍桌拆椅又跳又嚷,把原有些濃卷的頭髪
弄得蓬亂,分明是誰家的贵族學生大少爺,不免目光深邃多看家树兩眼。家树以為人家是招
呼他,立刻站起来打躬作揖笑脸相迎.老人笑道:小兄弟也喜歡拳脚功夫?家树笑道:爱是
爱,可我是潭拓寺的石鱼中看不中用!没這個力氣.随陶伯和上琉璃厂買纸墨筆砚那天,他
找着一本京城歇后语,背得滚瓜爛熟,好不容易逮着機會现學现賣,心裡兀自得意洋洋.又
笑道:這副千斤担,虧你举得起。请問尊駕贵庚可有五十?家樹是個耗子進書房爱咬文嚼字的
書虫性子,老人不免一笑,接着道:五十?打那説起?都望来生了!家树道:這麽説有甲子
之年咯,六十高寿的老人家這樣气盖山河,真是罕见!失敬失敬,敢問大叔高姓大名,可是
天橋江湖高人?老人忍住笑,酸文酸醋比说書的还像说書,答他姓關。家树畢恭畢敬給斟來
一杯茶,冲的是他新買的龍井.另端了椅子和他坐下閒話,才知道他名關寿峰,山東人,本
来到京城是以外科大夫营生,又問家树怎麽會這種到茶舘里来?家树站起身道:家住在杭州
,到北京来考大學,现在關門潜修功课,不想管家介绍天橋卧虎藏龍,所以特来瞻仰,暂住
东四三條胡同表兄家里。關寿峰道:真巧,咱們還是街坊!我也住那胡同,樊兄弟是幾号門
牌?家树道:我表兄姓陶.關寿峰道:是那朱紅大門陶家?那是大宅門呵!聽说陶家老爺太
太都在外洋.家树道:是,那是我舅舅,他是放洋總领事,帶我舅媽一起出洋.我表兄陶伯
和,现在也在外交部當差,家里還行,可也談不上什麼大宅門,大叔您太客氣了.您府上那
里呢?寿峰哄然大笑:我們這種人家,那里還談府上,我住大雜院,你是南方人,不明白什
麼叫大雜院吧,一家院子里十幾户人家,下里巴人三教九流全有,你想想,這樣的地方,那
安得上府上兩字?家樹道:那有什麼要緊,大叔人品義薄雲天,功夫更是横绝四海,樊家樹
何德何能今日三生有幸,我可喜歡砌磋武學,既是同住一條胡同,明日一定登門拜访.

寿峰聽他撒瘋撒痴的像唱戯,真要绝倒,看他一派天真爛漫心下喜歡,站了起来,伸手
将頭髮一顿亂搔,抱拳拱手笑道:我的小兄弟,我可不敢當啊,你要是不嫌弃,趕明儿我去
拜望你吧.又道:说到练把式,你要爱聽爱瞧那有的是,就可别這樣亂称呼.家树道:您老人
家望重武林,不過是阮囊羞澀.短少几个钱,有道是英雄不怕出身低,我今年二十,尊您一聲
大叔難道错了?這不算客氣.寿峰将桌子一拍,回頭向座上喝茶的客人道:這小兄弟爽快,
我關壽峰一軰子還没见过這樣的少爺,得,這份情我受了!家树高興的和他天南地北渾聊,
日落西山也捨不得走,茶座要打佯,只好给了茶钱收攤.

回到陶家,刘福沏来一玻璃杯上好妙峰山玫瑰香片,水是西大銅井胡同打的甜水,看家
樹眉飞色舞,便問道:表少爺,水心亭不错唄?家树道:水心亭倒也罢了,不過我在小茶
馆里结識了個武功盖世高人,相談甚歡,我想和他学點本事,指不定他明後天會来见我。刘
福道:哎!表少爺,你初来乍到,不懂這里的情形,天橋那地方龍蛇雜處渾子特多,你怎
麼随随便便攀起交情,這不大好.家树道:不礙事,既是龍蛇雜处,我看关大叔就是一條龍
,龍困浅灘有的是,可不能小看了人家.刘福笑道:走江湖的各各能説會道.谁不是吹糖人
出身,好大的口氣.家树聽他说的也是書上的歇後语,觉得特别受用,笑道:你没有看见那
人,你若看见肯定喜歡,你們肯定谈得來.谁说只有坐汽车套馬轡的才是能人.刘福不多辯
驳,笑着由他去了。
 
隔天一大早,陶伯和夫婦由西山返回,陶伯和在上房休息了一会趕着回外交部,陶太太
上午约了燙髪,也趕着出門,家树這回出門只帯了一隻黄牛皮箱,兩套外衫换洗衣物半箱書
本,每日就從皮箱裡拿,這小書房书桌書架衣櫃全有,他来了好些天还是空的,只把几本書
散在架上,院里剪了一卷蝴蝶状的豌豆花養在玻璃杯里,自己写了幅诗钉在书架上,’添得
茅齋一味凉,瓶花帶露供書窗’.他练得字不正不草不篆不隸,是個没谱的樊家体,小時候
不知讨過多少打.现在看来到趣致.家树拾掇一陣坐下翻開朱子语錄朗聲读着:大雅非聖賢
不能為,其間平易明白,正大光明.一顆心懸宕着就想去找關寿峰,既然關大叔说要来看他,
自去拜访應當无妨,他那熬不住的热锅脾性,不如就趁今日无事,了却昨天一句话,管他
是好是壊,總歸一见如故言而有信.既是就在胡同東口,那裡还有再等之理!關大叔說一
個破门楼子,門口两棵槐樹,應该不难尋找.换身杏白生絲長衫,随身带了零碎銅钱,潇潇
洒洒出門,他那類皙長身板,穿長衫更顯得玉树临風,挺適合他的名字.


胡同東口果然有座破門樓子,北京的规矩,不速之客原是極不禮貌的,誰也不歡迎.
但家樹滿腔热情要來结交,管不了這许多.門上並没有門環铁環,只好啪啪硬敲兩下,出来
一個圆脸编辮姑娘,约莫十八九歳,兩條辮子繞到後頭對绑成八横髻,前面梳着齐眉留海
,一身浆洗平顺的青布衫褲,襯着手臉娟致,辮髻上拖了幾根長長的五色絲线,手上拿着一
塊正繍着的白十字布.见家树穿得翩然華麗,知道必是樊家樹.故意睨着他問道:你找谁?
這大雜院里可没有你要找的人吧.家树道:我找關大叔,不知道在不在?姑娘把家树浑身上
下打量一番瞧了個飽,笑道:我就姓關,我是你關大姐,你是樊家樹?家树道:關大叔没说
我有一個好姐姐,姐姐好.姑娘刹時羞红了脸,拿十字布佯装看圖樣,换了温婉低聲口吻:
是我爹,昨儿一晚都在说你.说着便讓家樹随她進屋,到南屋子門口喊道:爹快出来,那位
樊先生来了.寿峰推門而出上前把家树抱個满怀:哎哟!還了得,小兄弟,你可说風是風说
雨是雨的,可實在没有地方坐呵,得!既是自己人了,老哥哥我也不怕你瞧不上眼.家树道 
:什麽话,我想了你一個晚上,關大叔受我一拜!说着就要當庭拜倒,寿峰把他拉進屋.

家树一看屋子里面,正中供了一幅彩画關羽神像,一張脱漆神桌,摆了一副洋铁五供,
壁上随掛弓箭刀棍,另外兩张獾子皮。皮下一路壁上,吊了一束一束乾药草和兩只乾葫芦。
西首一张四方樟木舊桌,摆了许多碗罐,紧靠下面擱了一隻紅泥藥爐。剩下的東边窗旁放了
張铺位,枕被褥單雖皆是粗裁粗缝,却潔净可喜.铺後才是一閒房,門上垂着大红白菊門帘
子,那大红喜色也洗灰了,却有一番小児女的勤儉持家.父女二人,就這兩間屋.寿峰让家
树坐在铺上,姑娘掀門帘進屋捧出一把茶渍黄厚的白陶壺,笑道:可不巧,炉子灭了,到對楼
小茶舘里給樊兄弟找水。家树忙道:别费事了,我不渴,来前才喝得一大盅香片.姑娘道:
来者是客總得喝一口.家树道:我来拜望關大叔和姐姐,並不是来喝茶,酒逢知己千杯少,
话不投機半句多,话投机了酒都可以不喝,何况是茶!寿峰就喜歡他這少年英豪氣,又還
温文爾雅,越看越喜之无盡,呀可惜没個男孩,瞇缝着眼笑道:也好,那就不张罗.给小兄
弟介绍,這是我唯一的閨女秀姑.

秀姑捧着一把壶進退兩難,生得一表人才的樊家树来了,一杯茶水也没有,不知怎的她
就觉得好生羞赧颊上扯臊,觉得屋里嫌热,還是想到小茶舘里沏一壺,家里没有茶葉就花一
個銅子買,給家树買茶不知怎的就窃窃可心,沏的一個铜子茉莉香片,平常她和關寿峰可不
捨得花這個钱,都是讨不要钱的热白開.茶沏回来好找了一陣方找出一只茶杯,一只小饭
碗,斟了茶水擺桌上。轻轻對家树道:请喝茶!忽然又臊紅了臉,躜進房里再不肯出來.寿
峰笑道:這水小兄弟不必喝,咱們雜院里没啥好水,自来水没有,連甜井水也没一口.雜院
的井水是苦的,可帶些咸味,你喝不来.秀姑在屋子脆聲答道:我剛上胡同口茶舘討的,是
自来水,没咸味.寿峰道:是自来水也不成,我們這葉子太壊呢!

家树二话不説捧起茶杯大喝一口,笑道:好甜的水呵,大丈夫能屈能伸,就算喝點咸水
又如何?姐姐沏来的水比那儿都甜.關大叔是時運不濟,没遇上贵人提拔,若是有朝一日遇
上伯樂,焉知不能出将入相大幹一場.要是早生五十年,這樣大的本领,不是武将帶兵,也
是镖局總把,殺敵走镖,可都是大事業,那只顧全衣食?不像很多凡夫俗子,一点能力没有
,靠着祖上留下幾畝田幾个钱,穿好吃好也没大叔全憑本事喝一碗咸水的心安.话刚说完
,只听噗通一響,寿峰伸开大手掌,只在墙上一拍,把墙粉震下一大片,昂头喝道:痛快死
我了!我的小兄弟!没遇過旁人说我说得這樣痛快窝心!閨女,把我钱口袋拿来,我要请樊
兄弟去喝兩盅,攀這麼個好兄弟才真叫快意江湖!秀姑在屋里应了一声,便拿出一口蓝布小
袋,笑道:你可别请人家上那山东二荤铺,我今天接来作针线活的一块钱,爹爹一併带了去
.寿峰笑道:小兄弟,你聽聽,连我闺女都願请你.家树拱手笑道:在下叨擾了.

关寿峰将钱口袋向身上一揣,引家树步出胡同. 先是一家窄小店面,煤灶就挨在門
邊,旺烧紅火的煤球上架着一口大炒锅,锅上滚着兩層热腾腾大蒸籠,里面黑黝黝不见天日
.關寿峰向里一指道:這是俺山东人開的二荤铺,只卖雜糧麵馒头麵條,我闺女怕我请你上
這兒吃粗食撒,你這身衣裳出来不知污黑成撒樣.家树會心微笑。

寿峰找到大街一家四川小饭馆,二人併肩入店.落座之后,寿峰道:先来一斤蓮花白,南
方菜哥哥我外行,你随意,可别客氣,多了未必吃不下,少了绝對不痛快!今天非吃喝個酒
足饭飽.家树照他的话办,既是川菜馆當是川菜拿手,自作主張點了麻婆豆腐豆瓣鱼,乾煸
牛肉丝回锅肉,他花钱向来香山的卧佛大手大脚,把個萍水相逢俠骨情義氣派擺足.酒菜上
来,寿峰端起桌上小酒杯先乾為敬道:小兄弟.老哥哥敬你少年英雄,你能不能喝?能喝,
换個大杯敬你三杯,不能喝就這一小杯抵過,可得说實话,强飲伤身.家树道:三大杯奉陪
到底.寿峰道:好様的,得!咱倆儘量喝,老哥哥我要不醉不歸.家树豪气干雲跟喝,三大
杯一飲而盡昏頭昏腦,咽喉火辣辣热烘烘,舌頭堵在嘴前.蓮花白是北京海淀酒,和二锅頭同
属烧锅白酒,後劲極强,家树浑身疲软,可想起那句话,開瓶的二锅头冲劲足,他給冲得解
尿都難,菜又辣得不能下嘴,蓮花白這種酒只能配点腐皮千張花生米,家树苦不堪言,可給
人糟塌钱.寿峰三杯落肚话匣更敞,自道曾在口外幹了十几年胡匪,因官兵追剿,家中婦人和
两個孩儿都給殺了,就剩閨女秀姑,逃到北京来金盆洗手,隐名埋姓重新做人.但他當年土
匪翦径却未曾杀過一個人,落個家破人亡好不痛苦.练家多懂跌打损伤狗皮膏药,所以在北
京改行行醫,所谓外科不過接接骨折挖挖烂瘡剪剪鶏眼,倒是带领一班葫芦頭小伙子练把式,
既可强身强國又可一兿在身,很得人尊敬,算是補赎前非.秀姑兩歲上來到北京,现在二十
一,比家树稍長,一晃歲月如梭不堪回首.好在他們喝酒不在看座時辰,座上空虚四下無人,
让寿峰吐了個痛快,一张脸成了家里供的那幅神像關羽.

家树道:关大叔,你不是说喝醉為止不醉不歸吗?我差不多醉了,你呢?寿峰站起来,
身子晃兩晃,手按住桌子笑道:三斤了,该醉了,喝酒本来只應够量就好,且不可酒入愁肠
,若是喝醉了又去亂吐,那太下作,什啥意思!得!我們走吧,今夜到此為止,有钱下回再
喝,叫来伙计算帐,寿峰掏出钱口袋,将袋里钱全倒在桌上,一共京钱十吊约合铜子一百,
一袋子全喝光了,剩几個銅子算是伙计小费.家树陪他下楼,在街上伸手雇车,寿峰将胳膊
一揚,笑道:小兄弟!你以为我醉了?笑话!迳自踉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