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5-03 23:38:39牛頭犬

幸福,不清楚(三)《遠離天堂》(中)

一直到七○年代,引導著「作者與片廠」及「馬克思文化評論」的【銀幕雜誌】重新解讀塞克的作品,還把已經退休隱居在瑞士的塞克他老人家請出來專訪,才總算為這批被低估的通俗劇平反成功。塞克電影中奢華虛矯的視覺感受,以及斲斷撕裂邏輯與寫實的敘事手法,被視為師承自布萊希特要求劇場與觀眾保持疏離、撤除第四面牆的理論。而他往往是天外飛來一筆的問題解決(deus ex machina,即《蘭花賊》中編劇大師嚴禁學員使用的編劇手法),雖然帶來撫慰,但真正的困境從未紓解,這讓觀眾不禁會自問,「真的能夠如此嗎...」或「如果不是這樣的話...」,進而願意去思考社會環境、保守價值觀所帶來的生命束縛。

說到,當然就不能不提到那結局確實像是從天外飛來的《深鎖春光一院愁》了。這部原名「天堂應允之事」的塞克通俗劇,是繼《地老天荒不了情》的大成功之後,環球片廠再度召集原班人馬拍成,除了塞克/蘿絲杭特/羅素麥提這組導演/製片/攝影指導長期搭擋,當然還有珍惠曼與洛赫遜的組合。「扁臉歐桑」珍惠曼演出一名美麗的中年寡婦,她的生活寂寞無趣,僅有偶爾的社交派對,以及她那對兒女許久一次的返家聚會,做為生活的點綴。於是當高大、英俊、年輕、開朗的「塞克式雕像」洛赫遜,宛如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闖入者,以園丁的身份漸漸進到她的生活中後,她彷彿活了過來。洛赫遜帶著她來到美麗的鄉間、接觸純樸真誠的人們、享受自由的空氣,這一切對照著她原本冰冷的家及虛假帶刺的社交生活,讓她理所當然地陷入愛河,也迅速地論及婚嫁。不料從這一轉折之後,小鎮裡開始傳起各樣難堪的流言誹謗,而「扁臉歐桑」的兒女也毫不留情地以家庭傳統與價值來將她逼入死角,於是終於婚約解除...珍惠曼重回她了無生趣的平淡日子裡,直到有一天,她再次見到了洛赫遜,發現愛意未曾消逝,而她那對大言不慚的子女,更在耶誕宣布了將離開家庭、決定出國/結婚的消息,加上醫生告訴她,那困擾她的頭痛是緣自於她對愛情的渴求,鼓勵她追求自己的幸福...於是她又來到洛赫遜為她裝修的磨坊,似乎想重修前緣,無奈到了門口她卻又裹足不前,選擇離去。此時遠遠看到她的洛赫遜,大聲呼喊著她的名字,追趕過來,一不小心便失足跌下山崖...於是珍惠曼不得不留了下來,肩負起照顧情人的工作。早上,窗外銀白的一片,小鹿低著頭尋草吃,洛赫遜醒了過來,看到對著他微笑的珍惠曼,緩緩地說:妳回家了...

你可以發現,社區裡那票噁心的八卦婆們,並沒有改變她們的惡意成見與蜚短流長;珍惠曼那滿嘴佛洛依德與人性心理的女兒,也只自私地在自己要離開家庭時才說:如果他還愛妳,現在可能還來得及;甚至就珍惠曼本身那個角色來說,她似乎也並沒有找到自我或追尋幸福的勇氣,在一時衝動之後又馬上打了退堂鼓。如果不是「剛好」洛赫遜因為慾令智昏而豬頭地摔倒,使得珍惠曼「理所當然」地必須留在他身邊幫助他,這段感情或許就該這樣無疾而終了。如此的完滿結局大概真的是所謂「天堂所應允的」,因為沒有人真正地解決了這段愛情原本所面對的壓力與價值觀。

《深鎖春光一院愁》這部堪稱塞克通俗劇中陰影最多的作品原型,到了超級崇拜塞克的德國導演法斯賓達手裡,把片廠原本加諸於編導身上的種種壓力(包括富裕優雅的中產生活背景、沒有太露骨的社會批判、撫慰人心的好萊塢式結局)給撤除後,成為了德國滄桑清潔婦與摩洛哥黑人外勞的悲慘愛情故事《恐懼吞噬心靈》Ali: Fear Eats the Soul,沒有唯美與撫慰,只有赤裸裸的絕望。

而仿自同樣一部塞克作品的《遠離天堂》Far From Heaven,就可以說是《深鎖春光一院愁》與《恐懼吞噬心靈》的中間調和版了。

《遠離天堂》以1957年的美國南方康乃狄克為時空背景,編導泰德海恩斯的老搭擋茱莉安摩兒成為了仿塞克式通俗劇中的女性受難者角色,而除了《深鎖春光一院愁》中封閉的美國中產價值觀外,海恩斯也巧妙地將《春風秋雨》中關於種族與女性主義的問題,還有這個類型畏於觸及的同性戀議題,納入塞克所謂「潛在的無望要素」(觀眾多多少少會意識到問題的無解)中,讓這部片成為他心目中所「希望道格拉斯塞克曾經拍出來的電影」。

《遠離天堂》的開場幾乎完全翻版自《深鎖春光一院愁》,先是從高處俯瞰的一幅靜態小鎮風景,鏡頭慢慢地移動,呈現出迷人的秋色。隨著藍色大型轎車駛過平凡可愛的市郊住宅區,接著是女主角茱莉安摩兒和她的摯友出場,一切宛如經過完美計劃般的和諧對唱。值得一提的是,飾演女主角摯友的派翠西亞克拉克森,無論體態、聲調、長相,甚至髮型和服裝,幾乎都和《深鎖春光一院愁》中演出珍惠曼摯友的艾格妮穆海德如出一轍,而片中頭號八卦婆角色名字也都叫做「夢娜」,泰德海恩斯簡直就像是要重拍般地模仿。

然而接下來,隨著丹尼斯奎德飾演的丈夫角色(原來茱莉安摩兒不是寡婦,還有一對未成年的兒女),故事迅速轉往另一個方向。丹尼斯奎德是個成功的行銷總監,外表意氣風發,而私底下卻深受他的同性戀傾向困擾,即使不加班時他也不回家,留連在電影院(該場播映的是《三面夏娃》The Three Faces of Eve)及隱密的同志酒吧,與男人眉來眼去。茱莉安摩兒意外間發現了這個問題,強做鎮定地尋求醫療解決,卻眼看沒有進展,自卑掙扎的丈夫與自己距離越來越遠,在心痛時她發現自己開始在一名受過高等教育的黑人園丁身上找到了慰藉,當然,風暴因此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