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4-09 21:16:53牛頭犬

大師的妒意

【餘燼】A gyertyak csnokig egnek / embers

會注意這本小說,並不是因為過世十年後才突然躍升大師地位的桑多馬芮,而是因為這兩個月,在倫敦西區的約克公爵劇院上演的劇場版新作「餘燼」。聲名赫赫的劇作家克里斯多福漢普頓,將這本近年乍紅的小說改編為舞台劇本,兩度獲得東尼獎的澳洲籍劇場導演麥可布萊摩爾執導,奧斯卡影帝傑瑞米艾恩斯主演,堪稱難得一見的黃金組合,因此這本甫發行中文版的小說,讓我好奇想一窺面目。

這本小說並不厚重,故事只發生在一天之內,前半部描述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將軍,等待著他的一個老友來家裡晚餐,後半部則描寫這兩個四十一年不見的老人,長達一整夜的談話。桑多馬芮將故事設定在帝國的最後時期,濃密森林包圍下的一座古堡裡,孤獨與寂寞的鬼魂,充塞在虛無的空間,帶著怨懟與酸楚的妒意,在陰暗的爐底悶悶地燒著,流散出矇蔽視野的濃濃煙霧,擾亂了現實與心理的界線...

桑多馬芮的文字帶著一種具韻律性的張力,一種具腐蝕性的氣味,迅速地建立了一個彷彿讀者親眼可見的世界,灰色的、陰涼的、硬實的,卻又毫不留情地溶解掉所有剛硬的線條,讓一切變得曖昧模糊起來,柔軟地、流動地像是泥沼,將我們吸入。在前半段中,他極精準又小心地將兩個男人的背景與友情,用大量的細節堆砌出來,卻又敷上一層淡淡的、記憶的、主觀的薄紗,突顯了心理世界的分量,暗伏下隱隱作祟的危機。到了後半段後,他又更大膽地一步步將寫實的成分抽出,讓這場進退有節的雙人晚宴,重疊上四十一年前的那頓三人晚餐,兩個日薄西山的老人與一縷不散的幽靈,開啟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剖白對話。

與其說是對話,這整個小說的後半部,更像是舞台上演員的一大段「獨白」(請原諒我先入為主的想像)。電力中斷了,換上了光影飄忽的蠟燭,對象只剩下了一個影子,主角開始與他內心最深處的魔障對語,那是罈陳年釀造的妒意,原本的憤怒、失望、慾火,早添上了一股發酵後的氣味,有死亡,有幻覺,有滄桑的歲月,有看透一切的坦然。

桑多馬芮在這漫長的「獨白」中展現了神乎其技的意識流及反覆辯證功力,他逼迫他筆下的主角(與讀者)在大量叨絮的回憶、聯想與詰問中,去直視一段最通俗簡單的三角戀情中,最複雜的愛情、友情、慾望與仇恨的定義與界線,而撞擊出令人嘆為觀止的寬廣深刻視野。

這本小說裡充滿了精采的文句,展現了作者洞悉人性、洞悉生命的誠實與銳利,讓我幾乎是停不下筆似地拚命摘取,在本文最後附上幾句,與大家分享。

「人到九十,老化的方式與五、六十歲大不相同,已經老得不帶怨恨。」
「每一種偉大的激情都是絕望的。要是不絕望,就不會有絲毫激情,只會有聰明算計的安排,漠然交換彼此的利益。」
「有些東西比折磨與死亡還要糟糕...失去自尊就是一個...自尊是人性無可取代的基礎,要視自尊受損,這份疼痛與傷害是如此灼熱,連死亡也無法減輕折磨的痛苦。」
「激情真的是如此深刻、可怕、輝煌和野蠻?它的重點真是在於渴求任何一人,還是渴求慾望本身?」


【夏夜十點半】Dix heures et demie du soir en ete

過世已經十年的莒哈絲突然成為了台灣閱讀市場的紅牌人物。在這次出版的一系列作品中的第一本【夏夜十點半】,也是一個關於妒意的故事,而且彷彿大半的情節,都發生在腦海中。

【夏夜十點半】的主角瑪莉亞,和丈夫、女兒及一名女性友人,到西班牙度假,因為一場意外的風暴而被困在一座小城的旅館裡。那個溽熱的夏日,一個名叫羅德里戈的男子,因妒憤而殺了妻子與情夫,消失在某個角落。這個事件驚擾了這個被風雨包圍的城鎮,也震動了瑪莉亞的內心,因為她「知道」,丈夫和同行的那個美麗女子,正悄悄地在醞釀偷情的慾火,只待她一不留神,便會不可收拾地遍野燎燒起來。

莒哈絲看似用全知的觀點來敘事,但讀者卻漸漸會發現,除了動機與情緒都被精準控制拿捏的瑪莉亞外,其他的幾個角色的形象與心理,似乎都有些模糊空洞,而某些情節的描述,也刻意在筆觸中流露一種荒謬、誇張與不可信的氣味。然後,我們彷彿意識到,一些我們透過敘事者的語言而「看到」的情景,可能不見得真實存在,而是一種臆想或夢境。莒哈絲將偷情(就像是瑪莉亞在夏夜十點半發現羅德里戈的經過)說得栩栩如生,而我們也似乎真的相信了。

如果我們退了出來,將整個故事放置到一個虛與實交界的模糊地帶,我們似乎可以將作者的想法看得更清晰。讀者跟隨著一個充滿不安全感、缺乏信任的女性,走到了情感最荒涼的邊境,看到她在滿目瘡痍的世界裡,意外地遇見一個和她一樣,遭受著嫉妒折磨的靈魂,她發了狂似地想抓住他,卻失手遺落。然後她「看見」了她所預見的,而她也做了決定...

莒哈絲完美地透過大量外在的描繪,以及精細但節制的心理鋪陳,巧妙地將真實的眼與心靈的眼合而為一,讓嫉妒,這愛情中最複雜、最陰暗、最百味雜陳、最原始也最進化的情緒,鑽進了讀者的腦海裡,在這場旅程中,體驗愛情最中心的哀傷、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