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3-11 08:28:08牛頭犬

《村上春樹之東尼瀧谷》

當電影結束,銀幕上的影像暗下,我的腦子裡還迴繞不去,阪本龍一乾淨寫意的音符,以及一種複雜的悵然。然而就在此時,後座傳來了一句顯然是超級村上迷才敢下的評語:「不錯,改的不多,很忠於原著」,終於驚醒了我。

我想多數忠實的小說迷,對於自己所鍾愛的文學,被改編成電影,「忠於原著」似乎是最根本核心的要求。但做為一部電影,在忠於原著之外,恐怕還有更多獨立生存所需要的條件。

市川隼的《村上春樹之東尼瀧谷》,對於「忠於原著」的要求來說,幾乎已經達到了九成以上的標準。而就表面上看來,這部改編自村上春樹短篇小說的電影,不只是力圖貼合原著精神而已,更幾乎委身變成了小說的附屬品,一部裝飾著影像的文學創作。市川準從原作中近乎貪婪地把文字移植到劇本中,像是捨不得遺漏掉任何精采的隻字片語般,將大塊大塊經過些許修裁的小說段落,細密地在電影中鋪排,成為連緜不輟的畫外音,主導著故事的進展。而市川隼原本就含蓄收斂的影像,則變成了一個滑過一個的景框,連環圖式地幫襯著那獨一無二、村上春樹式的語言,讓那種看似風輕雲淡的憂愁與感傷,有了更具像、更容易掌握的面貌。

這部電影,真的只是這樣嗎?

影像風格傳承自小津安二郎,也善於改編當代日本文學的編導市川隼,雖然好像毫無保留地讓影片寄生在小說裡,卻仍然在影像上,展現出他個人的敏銳與精準度,不但讓文字的影像化,絲毫沒有戳破美感的尷尬,反而提升了感染力。

在村上春樹這篇描寫著一個男子宿命般地走向孤獨,而且逐漸在其中麻木的哀傷小說中,市川隼細膩地抓住了村上對於細節、對於物件的特殊迷戀,以及敘事中彷彿儀式般行進的謹慎與規律性,而化作影像的一種風格。

他大量地運用了特寫鏡頭,恍若著魔失神般的凝視注目,直到那瑣碎的細節發酵出味道來。他也刻意在反覆出現的場景中,以完全相同角度、相同視野的鏡頭,切割出高度規律的景框,去承載故事中無法抗逆的失去、死亡、遺忘與孤獨,如同儀式般小心慎重。

而你也會在電影中發現,隨著畫面外旁白的叨絮不絕,劇中人物不僅會用身體姿態與臉部表情去配合,也會順著畫外音,對著鏡頭說起話來。有時是主觀地自述心境,有時是客觀地陳述情境,這看來突兀荒謬的手法,在片中不斷地出現,其實應該有著某種疏離的效果,拉開觀眾與故事的距離。

然而在那由出色的配樂、攝影與場景佈置,所建構出神秘、飄忽、留白氛圍中,穿插著那些樹動風搖、水生漣漪的空鏡頭,彷彿是若有所思、魂魄出竅。恍惚間,那景框的緩緩的流動,竟好像變成了每個人腦海中漂浮的記憶印象,而演員口中看似荒謬的喃喃話語,竟也變成了對於觀眾內在那股孤寂感受的呼喚。市川準似乎洞悉著迷戀村上小說的讀者們,心底深處渴望找尋共鳴的那個空角落,於是,他用夢樣的印象、囈語般的語調,引導你去找到它、注視它,直到你真正意識到它的存在為止。

市川隼找來了外貌神似村上春樹的尾形一生演出男主角,找來了身形纖細如小鳥(村上小說慣見)的宮澤理惠,演出兩個在小說中並不相像的女性角色,更讓某些村上其他作品(包括遊記隨筆或小說)中的印象悄悄溜入電影中,模糊了某些意識上理應清楚的界線。而他還輕輕地更動了小說結尾的情節順序,留下了一點點可能性,讓那種流動的孤寂荒蕪感,在電影結束後,仍然隱隱約約地持續著。

雖然,影像化後的《東尼瀧谷》依然是村上春樹,而非市川隼的。但我仍必須說,市川隼是個真正懂得村上春樹,也真正懂得孤獨的創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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