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4-07 14:45:30牛頭犬

Happy Ending 的勇氣

喜劇結局和悲劇收場,差異可能只在創作者的一念之間,想要劃下一個漂亮的句點,有時候除了需要一些技巧,更需要一點勇氣。

像《失控的陪審團》這樣一部作品,或許再拉進原作者約翰葛里遜其他小說改編的電影,《黑色豪門企業》、《終極證人》、《殺戮時刻》、《造雨人》等,雖然呈現的是單純的、少見灰色地帶的善惡對立,以及讓觀眾得以安心的Happy Ending,但卻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觀眾,那股黑暗邪惡的勢力是多麼巨大,如果不是一些小小的意外、小小的奇蹟,那麼渺小的主角是絕對無法扳倒它的,在調性最光明的《造雨人》中是如此,在最陰暗的《失控的陪審團》裡也是一樣。於是,《失控的陪審團》看似可以預料、毫無意外的完滿結尾,在充滿巔簸、搖晃與不安定光影的劇情起伏之後,導演以安靜的、凝視的鏡頭,以及陽光中夾雜灰影的隱喻,讓觀眾除了感覺到安慰外,還有一絲宛如劫後餘生的振盪與喘息感,讓邪不勝正的痛快,參雜了複雜的滋味,於是,Happy Ending便顯得不那麼淺薄與逃避現實了。

不過,或許在這裡,創作者面對的,還是可以掌握、可以型塑的「壞人」,因此他可以天真地讓他所提出的一切負面危疑的陳述,隨著Happy Ending而煙消雲散。但如果他所觸及的,是那種藏在背後、難以定義、龐大不可知的神秘力量,似乎,再刁鑽、再叛逆的創作者,也少見會有那股神來的勇氣,願意去做強悍的抵抗。但要任憑擺佈嗎?恐怕那種軟弱悲觀的態度,又會惹得觀眾心理不舒服。於是,要在承認自己無力與脆弱的同時,卻仍要有可以一搏的空間,如此,才能完成一個帶有缺憾、但仍能撐起笑臉面對的另類Happy Ending,這確實嚴格考驗著創作者的技巧與勇氣。

西班牙新導演作品《賭命法則》,以一場又一場張力甚高、玩興十足的賭運遊戲,堆砌出引人暈頭轉向的浩瀚迷宮,導演展現出他對空間的精采掌握力,巧妙地運用不同的背景(賭場、城市、森林、沙漠...一步步開拓而出),搭配不同的光影與鏡頭,讓每個山窮水盡與柳暗花明的轉折點,都充滿想像與驚奇。然而就在影片最後,透過了兩個對比的空間(無垠的荒漠與昏暗的斗室),讓原本該是暢快淋漓的勝利,激盪出一股極荒涼又幽深的悲愴。這才發現,原來這宛如電玩般過關斬將的賭好運遊戲,根本只是一場和上帝(死神)之間的絕望棋局,沒有輸贏,只有對著龐大宿命,雙手一攤,莫可奈何。

同樣來自西班牙的另一部新導演作品《鬼眼》,Nos Miran也是一部以超現實力量做為劇情鋪陳主軸的電影。描述一名警探在調查一樁離奇失蹤案的同時,發現了某些蛛絲馬跡,這些線索卻與他童年時妹妹意外失蹤隱約有所關聯,於是這名警探開始陷入幾近於瘋狂的追逐真相過程中。我蠻喜歡近年來如阿曼巴的《神鬼第六感》及夏馬蘭的《靈異象限》,這類以心理曖昧性來模糊超現實題材的作品,表面上以鬼魂、外星人做為異象的總結,卻留下足夠的灰色地帶,容納了精神上、心靈上病態與自我療傷的可能性。《鬼眼》也是這麼一部作品,依故事表面看來,怪異的事件是源於一群遊走在生與死邊界的兇惡幽靈,但在導演反反複複的幻境與現實交錯的主觀技法中,換個角度來看,這樣的劇情,似乎也像是一個進入中年危機的男人,受到童年創傷的誘發(妹妹的失蹤與家庭暴力),而逼迫自己走出家庭的過程。影片進入高潮的尾聲,導演以不穩定的搖晃鏡頭,與透過主角家人的客觀觀點,將執迷失控的男主角孤立開來,宛如庫伯力克的《鬼店》後段,除了有驚心動魄的震懾效果,也讓觀眾無時無刻不處於疑惑難解的狀態,直到最後,才又跳進主角主觀的視野當中,走向靈異的收場。

影片的最後,宛如風雨過後的寧靜,家庭在解構後重組了,透過從大難中脫逃的小女孩敏感的眼睛與心靈,看見了「犧牲自己」的父親,如昔的身影與欣慰的笑容。在這個非常感性又哀傷的收尾中,同樣透過兩個角度,我們看到的,可以是親子間不求回報的付出與心有靈犀的感應,卻也可說是,一顆年輕敏銳的心,正開始感受到那創傷的緩慢腐蝕。在看似安穩和諧的溫情當中,有感傷,也有危機。

《賭命法則》與《鬼眼》裡的主角,到最後都終於領悟到必須將愛放手,才能逃過悲劇的糾纏,而近期的一部好萊塢電影《蝴蝶效應》,竟也與這兩部西班牙超現實電影聲氣相通。片名源自於幾年前風行一時的渾沌理論,不過劇情結構則延襲著美國漫畫、影集與電影一直以來「穿梭時空」情節的傳統,在超現實或科幻的陳述解釋這部份,並沒有太新穎的創見。不過,導演在影片中刻意採取的好萊塢驚悚片調度,以誇張突梯的鏡頭運動與音效配樂,搭配著影片中處處可見的陰暗元素(兒童性侵害、虐待動物、殺嬰、精神分裂、吸毒、賣淫、監獄凌虐),賦與了《蝴蝶效應》在這類作品中,過去極少見的情緒化內在,毫不客氣地撞擊著觀眾的心理,甚至不惜將之推向雲宵飛車般的攀高與險墜,直達崩潰的邊緣。而在這一場又一場回到過去、改變未來的歷程中,編導也將影片表面不斷呈現的恐怖與絕望,內化為對於宿命、對於冥冥之中操縱這一切的那個力量,一股難以言喻的驚惶與無力,即使到了影片最後勉強得來的安撫與慰藉,我似乎都還仍然感受到一種無法平息的震盪,而似乎,連企圖撫慰我的那雙手(Happy Ending),都顯得危危顫顫。

《蝴蝶效應》不僅如《賭命法則》般,以影像揮灑出人類力量的脆弱渺小,以及命運(上帝)的龐然無邊,也如《鬼眼》般,展現出一種無望的妥協,以及在靈異幻象與精神恍惚之間的曖昧(特別是男主角變成精神病患那段)。而《蝴蝶效應》的男主角艾希頓庫奇縱橫全場的多面演出,深具層次及感染力,特別是演出斷肢殘障那段,眼神的空洞與嘴唇的微顫,恐怕沒幾個年輕演員有這樣的表演能力,讓我這種因為黛咪摩兒的緋聞而認識他的人,狠狠地大吃一驚:「原來艾希頓庫奇真的會演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