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水福教授

【源氏物語．死亡美學】

日本近代文學家，自殺的有太宰治、芥川龍之介、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等；日常生活中，也常看到日本人爲情自殺、爲愛而死；因經濟因素全家自殺的例子；從這些事例中，相信能隱約感覺到日本人對於自殺、死亡的看法及觀念與我們不同。以往，我們常諱言死亡；文學作品描繪、處理死亡的問題，尤其與日本相比較，顯得非常少。近幾年，由於死亡學興起，大家對死亡不再避諱，敢面對它、探討它。源氏物語中，有關源氏的愛戀無疑的是主軸；然而，與源氏有關的幾個重要人物之死，亦佔有相當重要的地位。

第一帖〈桐壺〉卷中，即描繪桐壺更衣之死。更衣是桐壺帝的寵妃，集三千寵愛於一身，但由於父親生前僅官拜中納言，更衣沒有強而有力的後盾，以至遭到其他妃子的刁難、奚落，落得鬱鬱寡歡，最後一命歸西。桐壺帝把對更衣的愛轉移到更衣之子光源氏身上，元服的禮儀、排場皆不輸皇太子，未了光源氏將來的幸福，降為臣籍，賜姓源氏……，如果不是初自於愛屋及烏或者補償的心理作用，在眾多皇子之中很難有此種種殊遇。更衣之母，在更衣葬禮時白髮人送黑髮人，一直送到火葬場，悲慟得差點從靈車上摔下來。本來，長輩不必送最後一程，更衣之母執意相送的理由是：看著這一附軀體，總是無法相信人已經死了，也許親眼看她化成了灰，才會死了這條心吧！第二個死是有名的夕顏之死。夕顏住在鄉下地方。有一天，源氏探望乳母的病，認識了寄宿鄰家的夕顏。當然夕顏隱瞞了她的經歷，源氏也未表明自己的身分。夕顏柔順的性格，讓源氏深深體會到寧靜的樂趣，尤其是當時正追求空蟬，費盡心思，身心俱疲；相形之下，更顯得夕顏的溫柔與可愛。爲了享受更多與夕顏兩人世界的美好時光，源氏將夕顏安置在遠離人群的舊別墅裡；然而好景不常，某夜，夕顏被六條御息所的「生靈」侵襲，於源氏懷中猝死。源氏對夕顏之死即為哀痛，以致於生病臥床。源氏深恐醜聞洩漏，以草蓆裹起夕顏屍骸，悄悄搬移；夕顏細長的柔髮露在涼蓆之外，增添無限哀淒。第三個是源氏正妻之一葵之上之死。葵之上是桐壺帝的姪女（妹妹的女兒），長源氏四歲，貌美但個性剛強。兩人個性不合，雖有夫妻之名，其實感情淡薄。結婚的第十年好不容易葵之上懷孕了，源氏才比較常去探望她，似乎幸福的生活從此展開。不意，葵之上因產褥而死。臨死前，變成情敵六條御息所的聲音；可看成女性因愛、恨、嫉妬所產生的報復行為。葵之上之死，也可說是政治婚姻下的犧牲品。

第四個死是六條御息所之死。六條御息所爲前皇太子妃，是一位深富教養的女性，有許多崇拜者圍繞身邊。在某個祭禮之日，她的車子與葵之上爭道，雙方的隨從竟然大打出手，結果六條御息所落敗。這件事對生性高傲、自尊心強的六條御息所而言，是一大打擊，也是莫大的恥辱。不久，生了大病，意識到自己死期不遠，把源氏叫到枕邊，將女兒託付給他。六條御息所看穿源氏風流多情的個性，遺言要源氏不可染指自己的女兒。第五個是頭中將（源氏正妻葵之上之兄）的嫡子柏木之死。柏木與源氏正妻之一的女三宮（源氏之兄朱雀院之女）私通，生下一子。事蹟敗露被源氏揭穿，源氏固然深受戴綠帽之苦，柏木也因此一病不起，最後魂歸西天。源氏物語中對柏木死亡的情景，描寫得相當精采，突顯出柏木內心的悲哀。柏木的父親，現任太政大臣，氣宇軒昂，舉止瀟灑；然而柏木死後，源氏之子夕霧去看他時，只見形容銷損，滿臉鬍鬚，言談之間，淚流滿面。對世人而言，柏木之死是「前途無限的青年官吏之死」，然而，對做父親的太政大臣而言，是喪子之痛！這又是一個白髮人送黑髮人的例子。第六個是源氏的第二個正妻紫之上之死。如上述六條御息所除了生性高傲之外，佔有欲亦極為強烈，以「生靈」咒殺夕顏；後來，葵之上生產時出現的妖怪，也是六條御息所的「生靈」作祟。二十年後，六條御息所死後變為「死靈」，又來糾纏紫之上。紫之上晚年，因為源氏娶了年輕且身分高的女三宮，正妻地位深受威脅，內心非常痛苦，以致長期臥病在床，最後藥石罔效。源氏物語正篇中描寫死亡的最後一位是源氏。然而，主角之死的〈雲隱〉卷，只有題目而沒有內文，連一個字也沒有，意味著源氏之死，無法以筆墨形容！？

《葬禮與服喪》源氏物語中，葬禮在愛宕、鳥邊野等地舉行。桐壺更衣的葬禮在愛宕舉行。根據一本寫於十四世紀，注釋源氏物語的書《河海抄》的說法：桓武天皇遷都平安城時，定此地為諸人埋葬之處。葵之上的葬禮則選在鳥邊野。依《大日本地名辭書》的解釋︰鳥邊野在清水寺之南，泉涌寺之北，西與鴨川為界，東接阿彌陀峰。當時的葬禮於夜間舉行，葵之上是八月二十幾日天未明時刻；紫之上是八月十五日清晨，天色仍晦。一般採火葬方式，當時的人認為火葬後，化為一縷輕煙與靈合為一體。而有題目無文的〈雲隱〉，不也意味著源氏之死嗎？從死亡後的瞬間到轉世為止之間，稱為中陰，四十九日為滿中陰。以七日為一期，舉行法事，最遲須在四十九日轉世，因此四十九日特別請人唸佛誦經祈求死者極樂往生。無法極樂往生者須到六道——地獄、餓鬼、畜生、阿修羅、人間、天上——之中的一道。

喪期則依關係親疏而不同。死者為天皇、父母、丈夫、主人時服喪一年。喪期中，衣服等顏色異於平常，採黑色、淡墨色、深褐色。衣服喪之輕重而有重服、輕服之分。父母等為重服，伯叔父母、兄弟姐妹等為輕服。喪服以黑色為主，今日日人習慣依然，我國也相同。由上述，就喪禮及服喪期間、喪服顏色而言，可見來自中國影響的影子。當然，隨著時代的變遷，有些制度、觀念已經改變了！就幾位豋場人物的死可見都與男女的愛情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桐壺更衣之死，可說是桐壺帝的寵愛間接促成的；然而，更衣死後，桐壺帝將對更衣的愛轉移到源氏身上，化愛情為父子之情。六條御息所是個性極端強烈的女子，雖非正妻，也容不下源氏心中的他愛，以「生靈」襲擊夕顏及源氏正妻之一的葵之上，後來又以「死靈」糾纏源氏另一正妻紫之上。六條御息所以「生靈」「死靈」咒殺源氏妻妾，換個角度、立場來看，六條御息所何嘗不是受害者之一呢？而得此果報的男主角源氏自身，不但深深嚐到愛情的苦果，也備嘗失去伴侶的悲哀？源氏物語中的愛，包含酸甜苦辣，極為複雜，但也因此成就其豐富性；而死亡不但烘托出源氏物語中的愛執與矛盾，也促使源氏將愛轉型或昇華，散發出更光輝、燦爛的光芒，或做為一種贖罪或報應方式（如柏木之死），藉此突顯出不同的愛的特質！